我跟着符离往前走,虚无水镜的碎片在我眼前飞舞翻转,它们闪烁着不同的景象不断地从我身侧倒退,我看见了一些被我忘记的东西。
符离是八千年前由天地灵气所化,若说他脾气暴戾,目无天道,倒不如说他对六界生灵一无所知,一切不过是随心而为。
无边的法力成了天地赋予他的依仗,就好像有的人族天生就是王侯,有的人族生来带着天赋,而符离是生来便一不小心就会要了谁的命,且没人告诉他有什么不对。
而冥九兕,他是一只九千岁的山猫,他发现了符离,颇觉有趣,便总跟在符离身边,他杀死小妖的理由是确切的,可他总在符离面前装作无辜,“它太蠢了,不杀了它我心里堵得慌,这会让我心衰而死,它真是太恶毒了。”
自从他出现以后,随意虐杀小妖对符离来说便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而对冥九兕来说,并不是因为那只小妖有多么威胁到他,而只不过是他觉得好玩。
日月轮转,六界的混沌逐渐褪尽,看符离虐杀小妖便成了冥九兕漫长的年岁里更好玩的事情,且那些血不会溅到他的身上,小妖们不会对着他颤抖哀嚎,臭名也不会昭著到他身上。
陪着符离走遍六界的是冥九兕,他们之间几乎亲近到形影不离,对万物生灵认识朦胧的符离模仿着冥九兕对待世间种种。
可后来,天命似乎总对符离更加的青睐,我觉得符离还是对六界有了自己的看法,而被另眼相待的冥九兕,除了长命似乎无疆,其余的一切认知却都还是一个样子,他们之间的关系变成了他更依赖符离。
那天符离不小心杀死了一个人族,我的伯母,我作为林小安时的血亲。
我当时并不知道要怎么做,我甚至搞不清楚到底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后果会指向哪里,符离好像在为自己的冲动而惊惶,只有焚柒站在我身旁想着法子。
后来符离与我说,他看见红荼刺穿伯母的身体时,想到的是我。
三千年前,我每日缠着他,绕在他身边,为了给他弄些果子吃会刮起大风摇晃整个林子,他其实觉得很开心。可当我心口不断散出元灵,倒在了他怀里,却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他说那时我双眼失神地看着他,而后在他眼前化做了一阵风,他看着我的身体一点点散入了风里成了细碎的银尘,他忽然便觉得世间种种其实并不是很重要,对的,错的,都不重要。
三千年后他又看见了我,不那么白皙,不那么轻盈,却还是喜欢着一样的东西,就如我三千年前与他说的,愿永生永世喜欢自己的喜欢,他说他当时伤心的是我不再记得他,不再绕在他身边,不再为他摇晃整座山林。
而那天就在他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冥九兕出现了,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窜到了我面前,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与符离一样是冰凉的。
只一瞬间,他便将我带进了一个洞穴里,符离和焚柒在我眼前消失在了一道天光的裂缝中,我看到符离伸出手想要抓住我,而我伸出手只碰到了他的袖子,我赶紧地一握,却完全没有抓住。
“你居然转生了,小风灵。”冥九兕把我扔在地上,当时那个表情好像在嘲笑我
我那时不认识他,更不记得他,便问:“你是谁?”
他笑着走近看我,好像我是什么有趣的小物,没有要回答我的意思,道:“你到底是怎么把那个白痴唬得把命给你的?”
我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那时确实不明白,更没有想到他就是冥九兕,也不觉得必须给他的问题说出个答案来。
我看着他异色的瞳孔觉得有些惊人的美感,心想没有人不爱听见好话,便试着夸他,“你的眼睛真漂亮啊。”我觉得哪怕拖延一瞬也好,符离赶来定也需要时间。
但我忽略了一点,他不是人。
他听了我的话便笑了起来,道:“我吃了你之后,眼睛会变得更漂亮。”
我当时呼吸停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想着若死在妖怪嘴里,自己会不会变成恶灵。
可庆幸的是,冥九兕喜欢更好玩的东西,他知道符离用自己的法力将自己囚在祈山,比起吃掉我,他更想看符离被自己滔天的法力重伤,故而他并没有吃掉我,只说:“我倒想看看他能不能赢了他自己。”
我那时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这只妖好像不想吃我,我庆幸着自己不光骨头硬还命硬,觉得极好。
我坐在地上,背靠着岩壁等着,觉得无处可逃便先顺应着,总归命在。
符离找来时我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只知道我睡了一觉,后来听见了一声巨响,醒来便看见浑身血迹的符离站在我面前,他那身雪白的衣袍沾满了鲜红的痕迹。
我睁开眼的时候,亲眼看着他的神情从绝望和疲惫中转化出了欣喜,他很高兴看见我的毫发无损,这是我当时唯一确定的事情。
我那时看见冥九兕趴在地上,他一遍遍试图撑起自己却似乎无力承受自己的重量,一遍遍往地上扑。
符离将我抱起便离开了,没有再管他,我们踏过一束光便回到了雀取。
符离把我带回了他的房间里,将我放下之后,他与我说:“你那个伯母,我让云霄帮忙安葬了,她竟敢入山射杀灵兽,被妖兽吃掉也算合理,送回怕是要有祸事,妖族低头换来的只会是更多的仇怨杀戮,惧怕方能保那些人族平安。”
我觉得本就是伯父伯母先不对,自己也没有什么资格发表意见,只是点头表示知晓,我也不懂得如何伤心。
符离却低着头微微喘着气,继续询问我,“你觉得这样好不好?”
“好啊,你们还安葬了她,很好了。”我说。
我听见符离笑了一下,却一直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神情,他雪白的头发垂在脸侧,遮住了屋子里本就不太明亮的光。
过了半晌,我没听见声音,也没见他动弹,觉得有些古怪,便一点点挪着位置,试着凑近去看他。
“符离大人?”
我当时抬手推了他一下,他毫无预兆地倒在了地上,雪白的头发散开,我看见上面沾了一片片斑驳的红色,他浑身的血迹尚未干透,且我发现有许多伤口还在流血。
麋麋在他倒下的一瞬闯了进来,明显是在门外守了许久的。
“大人徒手撕毁了结界,受了万道雷刑,结界碎片飞向大人时,全数化作了冰刃。”麋麋说着便哭了起来。
我那时颇感意外,符离竟撕碎了自己设下的结界,随即我便明白了冥九兕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后来符离告诉我,他在他昏过去的时候,趁机进入了他的神识,带他的神识去了淇梁山,那是他的化生之地。
他们一起走在淇梁山间,穿过林羽山野,那里的泉流汇聚成了浩荡翻涌的天绅,从山崖上垂挂而下,他带他看着那里的百兽依旧在争食,大的吃掉小的,小的偶尔也会吃掉大的。
他与他说:“异族不可相融,你天生不能与他们在一处,这是不可能改变的,你跟我才是一类的。”
符离说他在模糊之中亦看见了千年来灵族对他的惧怕和防备,当我救回他之后,灵族又是如何排挤着我的。
灵族害怕符离,所以将我们赶出了悬泉,即便符离什么也没做,只是日日差遣我去寻些吃的。我担心符离知道了会难过,那时便与他说:“我们去外面游玩吧,悬泉呆久了有些无趣。”
他当时很快就答应了,并未怀疑,符离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吓得自动自觉献上了手里的东西,而后飞快逃离,我记得符离从悬泉出来时曾与我说:“你们灵族真的很大方。”
可他在那之后不久便从冥九兕那里得知这是出于畏惧和排斥,他堵着气回到了悬泉,偷走了圣物,他想着只是把玩一番,吓唬吓唬灵族便还回去,可他万万没想到灵族将我抓了起来,还关进了崆峒山的水牢之中。
冥九兕在他的意识深处不断地提醒着他过去所发生的一切,他说他试过挣脱,但意识里的怨恨一次次将他拉回,不断地撕扯着他的神智。
而在此之前,他自己也不知他的意识深处,谴责的一直都是他自己,他的怒火其实是指向自己的愤怒。
“那你是如何从那蛊惑里出来的?”我问他。
他说:“后来我假装听了他的话,顺着他的意思,跟着他去了黄泉,我发现我不挣扎了,反倒轻松多了,能集中在自己的神识里。”
“黄泉?”
“黄泉有你,他当时以为我已经意识不清了,便骗我说你在黄泉等我。”
“你就跟着他去了?”
“我不但跟着他去了,我还顺着他的意思,踩进了祭灵河里,那些恶灵的爪子真是锋利的很。”符离说着便感叹起来。
“然后呢?”我那时知道他摆脱冥九兕之后是好好的,便只想知道后来他是如何摆脱他的。
“我跟他说:‘河里很舒服。’然后我冻住了半边的河水,他以为我已经疯了,其实我疼的很,我看见他踩在了冰上,瞬间给他化了。”符离当时说得颇高兴的,眼里泛光,“我飞到半空中,给他下了一场鲜红的大雨,红荼大雨。”
他笑起来能看见嘴里的两颗尖牙,明明雪白干净却又邪里邪气。
*
那是在他昏过去的第二天,我问了麋麋,问了云霄,问了清姝,问了栖翠,还问了焚柒。
麋麋不断地掉眼泪,道:“符离大人救了我的命,就在恶灵和人族一同追赶我时,是大人救了我,可如今我什么也做不了。”
云霄皱着眉头,一直看着符离沉睡的脸,又不断地抓起他的手,拎起又松开,看着他的手无力的砸在床榻上,她反复查看他身上的伤,摇着头,“他自愈得很快,但不醒来就奇怪了,会不会是装的?”
清姝神君则愁容满面道:“这老狐狸可别出什么意外啊,我可是会伤心的。”
栖息躲在我身后,偷偷地看,我问她时,她只是摇头,姿态依旧端丽,“我不知道。”
焚柒则说:“冥九兕既知道大人会这样做,便是想看大人这副模样,兴许他还知道唤醒大人的法子。”
我同意了焚柒的说法,并抓住了我想要的答案,“原来他就是冥九兕?那我去找他,你们在这里看着符离大人。”
我那时想的是若能救起符离的话,兴许能让符离欠我一个人情,而这个想法我没有与他提起过,他只觉得我为了救他不顾自己的安危。
那天我跑出了琴水宫,并不知道冥九兕在哪里,我走在雀取山的青苔石阶上,一直喊着他的名字。
我不知道他当时的神识已被符离诛杀在黄泉之地,一路走着,喊着,却没有再看见他,而是在路上遇见了临环,红眼红发,她是一只火灵。
在雀取看见她时我还是林小安,并不记得她到底是谁,眼见她向我走来,我觉得也算看见了认识的人,我便下意识地靠近,问道:“你好呀,我们上次见过,你可知道冥九兕在哪里?”
“当然知道,你跟我来。”她说。
我那时以为她真的知道,便跟着她,一路走出了琴水宫的山林,而等我发现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
她把我带到了一个荒废的木屋里,破洞的屋顶和墙壁怎么看也不是有人或有妖的地方,最多会有丑陋的恶灵或者游荡的魂魄。
她轻轻笑着,道:“你们灵族想不想再试一试坠星的轰轰烈烈呀?”
“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样说,当时只觉得怪异。
“符离为了你什么都敢做,你信不信?”她继续说着,脸上的神色忽然神秘起来。
作为人族,我不明白的事情越来越多,我没有否认她,只是开始怀疑,因着那香火和祈愿,符离真的会做任何事吗?
“我不信。”我说,我想试试到底会有什么事情。
她笑了,就像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在等着我,“要不带你去黄泉看看?”
黄泉对人族来说,便是那死人才去的地方,我当时觉得她想杀了我,可她靠近之后,只是不顾我的反抗,强行把我的手握在了她的手心里。
我感觉到了手心里似有火苗窜起,灼烧感最后化作了刺痛,我记得我当时叫喊着,回过神来之后,我清晰的看见了黄泉,那时我还没有浮生殿的记忆,有些惊叹于那大片的曼陀,但我很快意识到,那似是一个梦境,我只是在观看。
我看到符离在曼陀花泽里走着,脚步虚浮,踉跄着一直往前,他好像还在自言自语。
我的意识凑到了他的身边,听见他不停地说着:“林小安是祈安,我是符离,我要救回祈安。”
临环的声音忽然笑起来,笑得极开心,道:“他定是不小心吸食了曼陀的花粉,他的记忆在消失,符离大人居然也有这狼狈的时候。”
我看到他逐渐开始用力地甩自己的脑袋,辩不清方向似的走向祭灵河,然后踩了进去。
“你看看他会不会跳下去?”临环继续道,那声音兴奋得有些趋于癫狂,她好像和冥九兕一样,喜欢看符离狼狈的模样,只要看见便高兴,没有缘由。
就在她说话的时候,我看见那祭灵河里出现了我的影子,生得与我别无二致,只是里面的我有着尖尖的耳朵,我绕着林子飞掠而过,一身莹白闪着光华,在空中停住却依旧衣带飞舞。
符离起初冻结了祭灵河的一川苦水,却在看见我的影子时毫不犹豫地一头扎了进去,我便那样看着他沉入了水底。
“他怎么了?”我发现我并不希望符离死去。
临环却笑着,“他去了他最想去的地方,出不出的来,我不知道。”
我想起符离的身躯是在琴水宫,如果我看见的是真的,那他的神识便是入了那祭灵河,我需想办法救醒他,这样他才能出来。
我在意识中使劲挣脱了临环握着我的手,难忍的烧灼在侵入我的知觉的瞬间又迅速消散。
在她睁开眼之前,我逃离了那件破旧的屋子,拼命的跑回了琴水宫。
一路上我听见小妖们低声的话语,那些声音交织在一起,窸窸窣窣地不知说了什么,我只觉得无形中有一双双眼睛盯着我,一根根手指指向我,有点头的,也有摇头的,有讪笑的,也有咒骂的。
符离落入了祭灵河中,我冲进了琴水宫,把整件事情告诉了琴水宫里守着符离的灵,仙,和妖。
他们亦不知会发生什么,只是清姝神君决定尽全力将符离拉回来。
“不论里面有什么,最好的情况还是老狐狸能醒过来。”她是这样说的。
我看见她结了一个印,一束光华绕到了符离身上,而后如拉索一般分成了几根绷紧在她手里,另一头皆系在符离身上,“老狐狸,醒醒,风灵在这里。”
我们看着她不断地用力拖拽,而符离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静静躺着,他身上的伤痕已经愈合得几乎看不见了,可他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我当时想着符离是因为看见我才跳下去的,是不是看见我也会出来?
“我能去黄泉看看吗?”我说。
所有人都惊惶的望向我,只有焚柒回答了我:“可以,但是很危险,你会遇到什么谁也不知道,因为你是活人。”
“没关系,我觉得我不完全是活人。”我说,且我觉得这是事实。
云霄和清姝神君同时喊了出来,“不可,你若出不来,便会堕入虚无。”
我记得我是执意要去,栖翠握着我的手,摇着头,端雅地希望我回心转意,自然是被我拒绝了。
焚柒和麋麋毫不犹豫,他们合力用妖法强行打开了黄泉的入口,“我们只能打开,等你进去以后,要等到子时才能找到出口。”
我点头表示知晓,而后便以生人之躯踏入了那片当时被我忘记了的黄泉。
我看见祭灵河时,那浸满了恶灵的苦水里面出现了符离和我,我当时心想那应该是我。
我看见符离在跟我说话,“我是祈山山神符离,千年来与人族相安无事,可近年人族进犯山林,惊扰了灵兽,我心想略施薄惩,却不曾想吃了一种叫香火的东西,被一个人族女孩儿摆布左右。”
他说的时候笑着,仿佛甘之如饴,我当时猜着,他是在跟我说着我的事情?颇为怪异。
而水里的我问他:“你是很喜欢那个人族女孩儿吗?”
“你会知道的,只是要在很久很久以后。”他说。
他看起来很愉悦,但我觉得不应该再耽搁,便把手伸进了水里,看着无数恶灵向我奔涌而来,攀上了我的手臂,我大叫起来,“符离救我!”
不知是不是那祈愿的缘故,符离从水中跃起,落在我身后将我往岸上拉回,抬手一扫,攀上我手臂的恶灵便尽数哀嚎着退了回去。
“你快回去,不要在这里。”我转身抽开了手,将他往花泽中推去。
他任由我推搡了一会儿,而后抓住了我的手,“不急,现在还回不去,时间没到,我们出不去。”但他当时的状态好像并没有被恶灵啃噬。
“什么意思?”我问。
“黄泉的入口要在雀取的子时才会打开,你进来时焚柒没有告诉你?”
我方才想起焚柒的话,一时间有些尴尬,“那……那现在怎么办?”
符离拉着我坐在了满是曼陀的花泽中,沙石地面松软又结实,他便是那时与我说了冥九兕的事情,以及关于三千年我是如何死在他眼前的。
虽然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且可能是因为我的魂魄是残缺的,我毫无感觉。
“你死去的那一刻,我才知什么是情。”他说。
“嗯。”我点着头,表示知道了。
“你不记得了是不是?”他很清楚这一点,却还是问我。
“是的,符离大人。”我诚恳道。
“但我知道你为何要救我了。”我当时看他的神情觉得他好像愿意立刻死去,不知何故。
可他继续道:“你八千年前便见过我,所以你看见我快死了时便救了我,只是你现在都忘了。”
眼下想起来,当时的我是茫然中更加茫然,我以活人之躯踏入了黄泉,居然还知道了八千年前的事情,这是呆在村子里百年终老都不会有的收获,茫然之中觉得好像死了也值了。
就在我茫然得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瞪着眼睛陷入自己的思绪中时,符离又说:“可以重新再来的。”
他欣喜的目光里倒映着我疑惑的脸,我看着他似乎高兴得不能自已,而临环似是生气了,她是见不得他高兴的,又或者,她从来见不得我们两个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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