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书房的门一推开,一股浓郁的、陈年徽墨特有的松烟香气扑面而来,但这香气中却混杂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怨念,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刚进门的四人呼吸都是一窒。
苏市长正趴在宽大的清中期黄杨木书桌上。他形容枯槁,眼窝深陷,手里紧紧攥着一支笔锋尖锐的毛笔,在铺开的宣纸上无意识地划拉着。
嘴里不是批阅公文,而是反复碎碎念着一些词句片段:“…浓睡不消残酒…绿肥红瘦…”“…莲子已成荷叶老…”字不成句,调不成腔,透着一股癫狂的悲凉。
白泽月白长衫的身影在门口顿了一瞬,俊秀的眉眼间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恢复从容。
她轻摇折扇,声音清朗地打破了室内的压抑:“苏市长好雅兴,病中还如此醉心词赋,吟诵易安居士名句,当真是风雅之士。”
这话明着是恭维,暗里却是给望舒和补玉提了个醒:问题出在“词”上,且与李清照有关。
秦望舒立刻会意,手中祖传的青铜罗盘早已嗡嗡作响,指针疯狂地指向书桌方向。
她凝神催动内息,感应片刻,压低声音:“好重的阴怨气!源头就在这桌上!缠上苏老头了!” 她转向一旁忧心忡忡、以帕拭泪的苏太太,“苏太太,桌上这些文玩,可有来历?”
苏太太强忍惊惶,一一指点介绍:明朝的端砚、清朝的紫檀笔架、清初的玉石镇纸、那套黄杨木桌椅……最后,目光落在那支被苏市长死死攥住的毛笔上:“这支…是老爷前些日子从一个落魄书生手里重金购得的,据说是…宋朝的古物,叫什么…狼毫点翠……”
四人交换了个眼色,缓步靠近书桌。白泽状似不经意地走到苏市长身侧,查看那方端砚,衣袖似是无意间拂过苏市长坐着的太师椅靠背。
“啪嗒!”
苏市长本就精神恍惚,被这轻微一碰,手中紧握的毛笔竟脱手而出,直直朝冰冷的地面坠去!
“小心!” 站在近旁的周补玉惊呼一声,几乎是本能地一个箭步上前,弯腰伸手,险之又险地在笔尖即将触地的一刹那,将它接在了手中!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笔杆的瞬间——
嗡!
一股强大而悲凉的意念洪流,如同决堤的江水,猛地冲入补玉的脑海!她的意识瞬间被拽离了宋府书房,坠入一片由墨色与愁绪交织的幻境:
春暮·海棠殇:她“看”见一位身着素雅宋衫、发髻松挽的婉约女子,慵懒地倚在雕花窗边。窗外细雨霏霏,打落了满树海棠,粉白的花瓣零落成泥。
女子望着残红,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轻愁,提笔蘸墨,朱唇轻启,低声吟哦:“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那声音带着宿醉未醒的慵懒,更浸透了物是人非的感伤。
秋深·残荷恨:画面如墨滴入水般晕开。舟行水上,暮色苍茫。还是那位女子,手持酒壶,半倚船沿。水中倒映着她清减的容颜,与满池枯败的残荷莲蓬重叠。
她仰首灌下一口烈酒,任由酒液滑落颈项,对着萧瑟的秋景,声音带着醉意与不甘:“莲子已成荷叶老,清露洗、蘋花汀草!” 酒滴落入池中,漾开破碎的涟漪。
天涯·鬓生华:涟漪扩散,景象再变。一处破败萧索的院落,寒风卷着枯叶。女子形容憔悴,不施粉黛,昔日风采荡然无存。
她抓起酒壶猛灌,酒尽壶空,眼中是刻骨的孤寂与沧桑。她踉跄走到一方小案前,提笔在残破的宣纸上颤抖着写下:“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 字迹潦草,力透纸背,仿佛用尽了她最后的心力。
穿插的碎片:在这些浓烈的愁绪画面中,还飞快闪过一些模糊的片段——与一个温润书生(赵明诚?)琴瑟和鸣的甜蜜;激烈争执后的泪眼相对;面对另一个男人时的疏离与无奈……爱、怨、离、殇,种种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将补玉的意识彻底淹没。
“呃……” 周补玉脸色煞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口中无意识地跟着那些破碎的词句喃喃念诵:“……绿肥红瘦……荷叶老……两鬓生华……” 话音未落,她眼前一黑,软软地向后倒去!
一直静立在她身后半步的钟晦,仿佛早有预料,手臂一伸,稳稳地将补玉揽入怀中,避免了她摔倒在地。
同时,另一只手快如闪电,在那支诡异的狼毫笔还未来得及“粘”在补玉手上时,指尖在其笔杆上看似随意地一弹!
“叮!”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金玉交击的脆响。那笔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击中,猛地从补玉虚握的手中脱出,“骨碌碌”滚到了秦望舒脚边。
望舒反应极快,立刻从袖中抽出一块特制的黄绸帕子,隔着帕子小心翼翼地将那支触感冰凉刺骨的毛笔捡了起来,如同捏着一条毒蛇。
钟晦低头看了一眼怀中昏迷的补玉,确认她只是神识受冲击,并无大碍。这才抬起那双清冷无波的眼眸,目光落在望舒手中的笔上,淡淡地吐出三个字,如同冰珠落玉盘:
“李清照。”
“李清照?!”望舒倒吸一口凉气,看着手中这支“惹祸精”,眼珠一转,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对一旁抹泪的苏太太说:“乖乖!苏太太,这可是大词人的遗物啊!好东西!您看…要不您出个价,卖给我得了?我拿着它去那些个才子佳人聚会的地方晃一圈,出口成章,引经据典,那还不迷倒一片?说不定功法都能大涨呢!”
她话音刚落,旁边伸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拿着翡翠烟袋锅,“啪”一声不轻不重地敲在她额头上。
“哎哟!”望舒吃痛。
白泽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劈手就将那支笔从望舒手中夺了过来。她没像望舒那样小心翼翼,修长的手指直接捏住笔杆,指尖似有若无地拂过,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只见她手腕一转,那支笔在她指间灵巧地转了两圈,随即稳稳地挂回了紫檀笔架上。
“我的!我的宝贝!”原本趴在桌上的苏市长,像是被触动了某个开关,猛地抬起头,眼神疯狂地扑向笔架,一把将笔抢回怀里死死抱住,如同护崽的野兽,嘴里不停地念叨:“都是我的!谁也抢不走!我的词!我的……”
苏太太看着丈夫又陷入疯魔,忍不住再次悲泣起来。
“啧,真是没完没了!”望舒揉了揉额头,也动了真火。她深吸一口气,眼神一厉,左手掐诀,右手并指如剑,虚点怀中抱笔的苏市长,口中清叱:“天地玄宗,万炁本根…显形!” 一道肉眼可见的淡金色光芒自她指尖射出,精准地打在苏市长怀中的那支毛笔上!
嗡——!
笔身剧烈一颤,一股浓郁的黑气逸散开来,在半空中凝聚成一个身着素雅宋裙、面容清癯却笼罩着浓重愁怨的女子虚影。她眼神空洞,仿佛穿透了时光,周身散发着令人心碎的悲凉。
“李大词人!”望舒叉腰,对着虚影喊道,语气带着几分江湖气,“您这是闹哪一出啊?苏市长这糟老头子,要才没才,要貌没貌,您也看不上眼吧?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您提个条件,只要我们能办到,您高抬贵手,放了他成不?总这么缠着,对您对他都没好处啊!”
李清照的残魂似乎听懂了,空洞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竟越过所有人,直直地、死死地钉在了钟晦身上!她抬起半透明的手指,带着穿越八百年的执念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愤,指向钟晦,声音缥缈却字字泣血:
“还我明诚…与我…合葬!”
白泽眉头紧锁,目光在钟晦和李清照的残魂之间来回扫视,最终落在钟晦那只搭在补玉肩头、布满冰霜裂痕的手上。
她轻轻吸了口冷气,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一丝洞察的复杂:“果然…又是‘凝滞的印痕’…看来,这笔能撑到今天,残魂能存此执念,都因沾了你的‘气息’…” 她没点破钟晦身份,只点出那微末却关键的“联系”。
此时,周补玉悠悠转醒,恰好听到白泽的话。她靠在钟晦怀中,虚弱地抬眼看向钟晦冷峻却茫然的侧脸,声音带着刚苏醒的沙哑:“钟姐姐…又是…因为你留下的‘痕迹’?” 她想起了杨贵妃瓷枕那次。
钟晦感受到怀中人的动静,低头看了补玉一眼,眉头微蹙,那双古井无波的眼中是纯粹的、不似作伪的茫然。她缓缓摇头,清晰地吐出两个字:“不知。”
这个“不知”似乎彻底激怒了那本就怨气冲天的残魂!
“还我明诚!与我合葬!都是你的错——!” 李清照的残魂发出一声凄厉到扭曲的尖啸,原本清雅的面容瞬间变得狰狞可怖,周身黑气暴涨!她竟不管不顾,化作一道怨毒的黑色流光,五指如钩,直扑钟晦的面门!那尖锐的指尖,带着蚀骨的阴寒!
“钟姐姐小心!” 补玉心脏骤停,想也没想,用尽刚恢复的力气,猛地从钟晦怀中挣脱,张开双臂,决绝地挡在了钟晦身前!
就在那漆黑利爪即将撕裂补玉的瞬间——
嗡!
补玉右眼角那颗小小的、颜色略深的泪痣,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点柔和却坚韧的淡金色光芒!
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暖而坚定的力量,如同晨曦刺破寒夜。
“啊——!” 李清照的残魂如同被滚烫的阳光灼烧,发出一声痛苦的尖鸣,扑来的身形猛地一滞,随即像被无形的屏障狠狠弹开,瞬间化作一道黑烟,狼狈地缩回了那支狼毫笔中!
“哐当!” 毛笔再次从苏市长僵硬的怀中掉落在地。而苏市长本人,也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白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后昏倒过去!
书房内一片死寂,只余下苏太太压抑的哭声和众人沉重的呼吸。
众人合力将昏死的苏市长抬回卧榻,留下心力交瘁的苏太太照料。博古轩四人退出卧房,站在洒满午后阳光的庭院里,气氛却比书房内更加凝重。
望舒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这都什么事儿!晦娘子,你这‘手印’怎么到处留啊?现在怎么办?要不…还像上次对付那贵妃枕头一样,我跟补玉妹子试试,看能不能把这破笔里的‘核’给‘捏’碎了?”
白泽立刻摇头,语气斩钉截铁:“绝对不可!” 她目光扫过昏睡房间的方向,“上次是外邪附着,这次不同。易安的残魂与这笔几乎同源共生,怨念更是借着苏市长的痴迷和精气深深扎根在他心脉肺腑!强行摧毁笔中魂核,如同剜心断脉,苏市长必死无疑!”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依旧沉默、眼神空茫的钟晦,又看了看惊魂未定、眼角泪痣光芒已敛去的补玉,声音低沉下来:“更何况…此事再次牵扯出钟晦的‘过往痕迹’。寻到易安与赵明诚的遗骨,让他们夫妻合葬,既是为救苏市长,或许…也是解开某些谜团的关键钥匙。”
阳光落在钟晦年轻却苍白的脸上,也落在那只布满冰痕的手上。她望着南方,那里有八百年的孤坟野冢,有未解的执念,也有她遗失的、被“凝滞的印痕”标记的过去。
博古轩的下一站,注定要踏向那湮没于历史尘埃中的词魂归处——寻找李清照与赵明诚的合葬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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