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成都,午后日头懒洋洋地悬着,晒得人骨头缝儿里都透着股子酥软劲儿。春熙路后头这条小街,老梧桐的叶子倒是长得密实,筛下些碎金似的光斑,落在地上也蔫蔫的,没什么精神。
路两边挤着些有些年头的居民楼,灰扑扑的红砖墙,底下开着各式各样的小铺子。空气里,裹着糖油果子刚出锅儿那股子甜腻腻的焦香,混着点老房子特有的潮气。不知哪家小店的劣质音响里,一遍遍声嘶力竭地嚎着:“我家大门常打开,开放怀抱等你……”
舒望远左手被他妈牵着,手心儿里有点潮乎乎的汗。右手捏着根竹签子,戳着颗刚买的糖油果子。果子炸得焦黄透亮,裹着一层厚厚的、亮晶晶的蜜糖,凑近了能闻见芝麻香。
他小心地咬了一口,嘎嘣脆的外壳下,里头是滚烫软糯的糯米团子,甜得齁人,烫得他直吸气。他小口小口地啃着,嘴角沾了点黏糊糊的糖渍。
“远诶,”舒母直白爽利的南京话里,掺着点儿温软的秦淮烟水,“我听讲成都这块有个熊猫的同学录,蛮讨喜的哎,我带你去搞一个啵。你忙要毕业咯,快点儿跟同学把电话号码要来,以后好约出来耍诶。”
舒望远嘴里塞得满满当当,赶紧摇头,使劲儿把那一口滚烫的甜咽下去,噎得他抻了抻脖子。
“好诶妈妈,咱回头就买个!不过……”他舔了舔嘴角的糖渍,眉头微微皱了下,“不晓得能不能找全了人,好些同学都出来玩儿了……倒也没事儿,横竖就那俩初中,码不实还搁一块儿。”
舒母轻轻捏了捏儿子的手:“那两个学校你老子打听了,听讲都差滴一塌糊涂。”她声音放低了些,带着点商量的口吻,“我跟你老子讲好赖,送你去那个实验学校,那块老师好顶个,甩家门口这两条街。”
舒望远一听,眼睛瞪圆了,手里啃了一半的糖油果子都忘了往嘴里送:“啊?妈妈,那我不是一个认识的都没了吗?”
舒母被他逗笑了,眼角的细纹舒展开:“那不正好蛮?多认点儿新同学嘛,总不能讲一辈子都只跟小学这点儿人待一块啵?你讲是哎?”她顿了顿,看着儿子依旧有点蔫蔫的样子,笑着补充道,“再讲咯,又不是完全不得熟人滴,郭家小他,林子,放假也来北京赖。你伯伯讲他也去那块读书,你两个搭伴儿不是蛮好滴蛮?”
舒望远眼睛唰地亮了:“真的?大林也来?那敢情好啊!”他仿佛已经看到和发小儿一起在新学校上下课、打闹的场景了,高兴地又咬了一大口糖油果子,甜滋滋的味道似乎更浓了。
舒母笑着点头:“骗你有糖吃?你伯伯前个还跟你老子讲这个事哎,你就放心啵奥。”她声音不高,在这午后粘稠的空气里,像一阵微不可察的风。笑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前头那个挺拔的背影上——
舒父正走在前头,离娘俩隔着三四步的距离。他捏着个正时兴的诺基亚N95,薄薄的金属机身贴在耳朵上,在树影斑驳的光线里反着冷光。
电话那头显然不是什么好事儿。
他眉头锁得死紧,嘴角向下撇着,一口京片子又急又冲,每个字儿都带着火星子往外迸:“……燕总,您甭跟这儿打马虎眼儿,合同上白纸黑字儿写着呢!版权这块儿,我们‘清韵’什么分量您门儿清!舒穆禄氏的口述史那可是上头挂了号的!您这会儿跟我玩儿模糊地带,那咱规矩还要不要了?……喂?喂!”
他猛地刹住脚,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掐住喉咙似的愤怒和难以置信。阳光穿过路边梧桐树阔大的叶子,在他深灰色的西装外套上投下晃动的、破碎的光斑。
他烦躁地把手机从耳朵边儿挪开。
屏幕还亮着,通话却断了。他狠狠盯着那小小的屏幕,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嘴里低低骂了句什么,浓重的京片子尾音闷闷地砸在地上。
舒母牵着舒望远快走了两步,赶上他。
“怀瑾?”她声音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探询,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儿子的手,“又……不顺?”
舒怀瑾没立刻应声,只是更用力地捏着那部沉默的诺基亚,发出咔咔轻响。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了一下,喉结滚动,像是要把那股子邪火硬压下去。再开口时,声音沙哑了些,但总算没那么冲了,只是那股子憋屈劲儿还在:
“姓燕的孙子,跟我这儿耍花枪……都什么年月了,还想着拿上三旗的谱儿压我?正红旗怎么了,舒穆禄氏丢他祖宗脸了?真论起来,咱才是正黄旗的望族显姓,他燕济氏跟哪儿都找不着……真以为家搬哪儿就算哪儿人呢?”
他像是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安慰妻儿,目光下意识地又扫了一眼那黑屏的手机:“没事儿,明玉。回头我找谦儿哥商量商量,他路子广,认识人多。或者我再找马未都老师问问……”
舒望远仰头看着他爹紧绷的侧脸,又看看他妈妈带着忧虑的眼。
他还不太懂那些版权什么的,只觉得手里的糖油果子好像没那么香了,甜得有点腻人。糖浆粘在指头上,黏糊糊的,甩都甩不干净。
他无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角的糖渍,一股更浓的甜味在舌尖蔓延开,却带着点莫名的焦糊气。街边那破音响还在不知疲倦地嚎着《北京欢迎你》,声音混着车流人声,嗡嗡地往人耳朵里钻,搅得人心烦意乱。
舒怀瑾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拇指重重按下重拨键,把手机重新贴回耳边。
他一边听着里面传来的单调忙音,一边抬脚继续往前走。皮鞋底子敲在水泥路面上,步子又急又快,显然心思全被电话那头的人和事占满了。
周明玉轻轻叹了口气,握紧了儿子的手,也加快了脚步跟上。
就在这时——
脚下的柏油马路,毫无预兆地向上拱了一下。
那感觉怪异极了。
像是你正走着,脚下的地皮突然活了,有头看不见的巨兽在地下狠狠拱了一下脊梁骨。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从脚底板直冲上来,带着一种沉闷的、令人心悸的震颤。
舒望远一个趔趄,身子猛地往前一栽,手里的竹签儿没拿稳,那颗啃了一半的糖油果子骨碌碌滚了出去,沾满了灰土。
“哎!”他下意识叫了一声,带着点儿孩子气的心疼。
走在前面的舒怀瑾也猛地晃了一下——他正全神贯注听着电话里的忙音,这突如其来的颠簸让他猝不及防,身体失去平衡向前踉跄。
手机也从他手里脱飞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啪”地一声脆响,重重摔在几步开外的马路牙子上,屏幕炸开一片蛛网。
舒怀瑾稳住身形,惊愕地回头,目光下意识追向摔在地上的手机,又立马转向身后的妻儿,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
然而,那声询问甚至还没来得及冲出喉咙。
零点几秒的死寂。
仿佛整个喧嚣的世界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掐住了脖子。
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沛然莫御的力量,从地底深处轰然爆发!脚下的马路不再是坚实的依托,而瞬间变成了暴怒大海里的甲板,疯狂地、毫无规律地上下颠簸、左右扭甩!
巨大的力量猛地掀向舒望远的双腿,他感觉自己像被巨浪抛起的舢板,双脚瞬间离地又被狠狠掼下,巨大的眩晕感攫住了他。世界在他眼前剧烈地倾斜、旋转——
“隆——!!!”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有如亿万巨兽在地底同时发出垂死的咆哮,瞬间就塞满了耳朵里所有的空隙,狠狠撞击着鼓膜!这声音隆隆碾过地面,由远及近,瞬间就吞噬了所有的声音——劣质音响的歌声、街上的车流人声,全被它一口吞没,只剩下这令人魂飞魄散的轰鸣。
整个世界猛地倾斜、撕裂!
“啊——!”
“地震了!快跑啊——!”
尖利的哭喊声、嘶吼声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又猛地放开,骤然刺破了那短暂的、被地鸣统治的死寂,随即又被更大更恐怖的声响所淹没。
马路两侧那些老旧的红砖楼,像被一只无形巨手攥住、死命摇晃的积木玩具。墙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瓷砖、水泥块、花盆、空调外机……像下雹子一样噼里啪啦地往下砸。
一块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皮广告牌,带着刺耳的金属扭曲断裂声,从墙面上挣脱下来,巨大的阴影瞬间就笼罩了舒望远头顶那片小小的天空。
时间在那一刻被拉得无限长,又短得只有一瞬。
舒望远完全懵了,巨大的恐惧像冰水一样瞬间灌满了四肢百骸,身体僵硬的无法动弹。
“远儿——!”
父亲的京腔带着濒临崩溃的惊恐,砸进舒望远的耳朵。
也就在这一刹那,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将他向后一拽——是母亲。
舒望远根本没看清母亲的动作。视野天旋地转,母亲那张惊恐到扭曲的脸在眼前瞬间放大,那双总是盛着温柔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个完整的音节,身体已经先于所有思考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
母亲的身体重重地砸在他身上,带着滚烫的温度,将他压向冰冷的地面。
舒望远的鼻尖撞在母亲柔软却紧绷的胸腹上,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淡淡汗味和皂角香气的味道冲入鼻腔。她的双臂如同冰冷的铁箍,死死地环抱住他的头颈,用尽生命全部力气,将他护在自己单薄的身体与地面之间。
“远诶——!”
母亲的呼喊尖锐凄厉到变调,带着浓重的、几乎撕裂喉咙的南京腔调。那是舒望远从未听过的、属于他血脉另一端的、绝望的呐喊。
而下一瞬,世界在他上方轰然坍塌——
更沉重、更恐怖的撞击声和碎裂声在头顶炸开。
一股难以形容的、裹挟着浓重尘土的冲击波,混合着某种粘稠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温热液体,猛地泼溅到舒望远的后颈和半边脸上。那液体滚烫,烫得他皮肤一刺。
压在他身上的母亲的身体,在那股沛然巨力撞击的瞬间,剧烈地、无法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像一张被拉满又骤然松开的弓弦。
舒望远清晰地听到了一声短促的、令人牙酸的骨裂闷响。而后,那死死箍住他的、带着滚烫温度和巨大保护力量的双臂,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筋骨和生命,猛然松弛、下沉。
那具刚刚还奋力保护他的躯体,在短短一两秒内,就变得沉重、僵硬,如同一座骤然崩塌的山峦,沉沉地、毫无生气地压在他身上,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母亲的身体尚还温暖,但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毫无过渡地、瞬间缠紧了舒望远的心脏。
他本能地想要挣扎,想要呼喊“妈妈”,但喉咙像是被水泥死死封住,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有沉重的压迫感和浓得化不开的尘土腥味,疯狂地往他口鼻里钻,呛得他肺叶生疼,眼前阵阵发黑。
紧接着,一股无法抗拒的、仿佛要将他全身骨头都碾碎的剧痛从左膝盖那里猛地炸开。
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骨头碎裂的闷响,像踩断了一根潮湿的木柴。那剧痛如此尖锐、如此庞大,瞬间就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和意识。他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痉挛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无意义的抽气声,像一条被抛上岸的濒死的鱼。
他想动,想喊,但身体被死死压住。
他只能徒劳地睁大眼睛,透过散落在他脸侧的发丝,透过母亲身体与地面形成的一线极其狭窄的缝隙,绝望地看向外面那片混乱的、正在毁灭的世界。
他看到父亲舒怀瑾的身影。
就在几步之外,那个几秒钟前还在对着电话怒吼的身影,此刻正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朝着他们母子扑来。
他脸上糊满了灰黑色的尘土和一种暗红的、粘稠的东西,五官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惊骇扭曲得不成样子,眼睛里只剩下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完全无视了头顶上那些依旧在簌簌坠落的砖块、水泥碎块和断裂的树枝,像一头负伤的野兽,嘶吼着——
“远儿——!”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涌来,带着浓重的尘土腥气和刺鼻的血腥味,蛮横地灌入他的口鼻。
最后一点儿支离破碎的光亮也彻底消失,整个世界被压缩成一个狭窄、黑暗、充满呛人尘土的空间。
意识沉沦的深渊边缘,父亲的呼喊断断续续传来,像风中残烛,越来越微弱,越来越遥远。
他最后一点儿模糊的知觉,是脸上那半凝固的、混合着尘土的血的粘腻,以及左膝处那永无止境的、吞噬一切的剧痛。
黑暗,冰冷而沉重,彻底包裹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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