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道长瞥了徒弟一眼，端起严师的架子："有话就问，问完赶紧去练功。"
云柯被冷不丁叫来，一时也不知该问什么。何况师父不知道的是，她昨夜已经见过李慕川了，虽说最后闹得有些不欢而散，但想到待会儿又要被逼着练功，她心里发怵，绞尽脑汁琢磨着该问点什么，既能显得自然，又能多拖延一会儿。
师父目光如炬，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别想着磨蹭。"
云柯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抬眸时，却见李慕川正静静地望着她，眼底似有笑意。
她忽然想起一个搁置已久的疑问，于是开口问道："你与方姝初次交手，是在何处？"
那日在山道上，李慕川说与方姝多年未见，可方姝却坚称从未见过他。方姝化煞已有百余载，而李慕川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这其中的蹊跷，她一直未曾想通。
李慕川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将目光转向了钱道长。钱道长眉梢微挑，接过话头道："此事说来话长。"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修行之人若得神女加持，往往事半功倍。但神女数量有限，三千世界，并非每个世界都能得见。"
茶烟袅袅中，钱道长的声音沉了几分："那年你师祖受了极重的伤，非得神女救治不可。我们不得不破界送他求医。"他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就是在那个时候......遇见的方姝。"
静室里忽然安静下来，窗外的竹影在青石地上微微摇曳。钱道长的话里藏着太多未尽之意——破界求医的凶险，遇见方姝的机缘，还有师祖当年受伤的真相。这些往事像茶汤里沉浮的叶芽，明明近在眼前，却怎么也捞不分明。
云柯盯着李慕川的眼睛，又问了一句："夏允墨是不是控制过你的身体？"
茶盏在李慕川指间发出一声极轻的颤响，他的指尖骤然收紧，骨节泛白，仿佛要将那青瓷捏碎。
空气一时凝滞。
关于夏允墨与李慕川一体双魂的事，云柯已经慢慢接受了。她清楚李慕川的为人——他向来克制守礼，若是能送走夏允墨，他绝不会犹豫。可此刻他的反应，却让她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钱道长忽然咳嗽一声，打破了沉默："云柯，去把为师新得的那册《玄天要诀》取来。"
这分明是在支开她。云柯抿了抿唇，终究没再追问，起身时却听见李慕川低声道："......是有一次。"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柄钝刀，缓慢地划开某些刻意维持的表象。
云柯默然起身，衣袖拂过茶案时带起一缕微凉的茶香。她走出静室，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细碎的阳光透过竹叶间隙洒在石阶上。
藏经阁里，《玄天要诀》静静躺在紫檀木匣中。云柯指尖抚过烫金的书脊，忽然想起方才李慕川指节发白的模样。她顿了顿，终究没有翻开书页，而是轻轻合上木匣。
"守真。"她唤住路过的小道童，将木匣递过去，"把这个送去给我师父。"小童抱着木匣走远时，云柯望着静室的方向，竹影婆娑间，隐约可见两道对坐的身影。她转身朝练功场走去，衣袂翻飞间惊起几只停歇的雀鸟。
青虚观的晨课向来由冯师叔主持。天光初透的演武场上，众弟子已齐整列阵，正在练习"混元桩"。青石板映着朝阳，将众人挺拔的身影拉得修长。
云柯轻巧地穿过回廊，见师兄们个个如青松般稳立，当即足尖一点，衣袂翻飞间已稳稳落在自己的位置上。冯师叔负手而立，见状微微颔首——这丫头虽说入门最晚，但根骨清奇，起落间自有一派行云流水的韵味。
晨风拂过她高束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云柯沉肩坠肘，三心并合，转眼便入了虚静之境。冯师叔捋须暗叹：这般悟性，倒真不愧是钱师兄破例收的关门弟子。
远处钟楼传来第三遍晨钟，惊起檐角几只白鹤。众弟子吐纳的气息在晨光中凝成白雾，与山间岚气渐渐融为一体。
站桩结束，冯师叔双臂一展，宽大的道袍在晨风中猎猎作响："分组，对练！"
云柯暗叫一声不妙——对面站着的正是胡舜华。这位胡师兄平日温文尔雅，可一旦交起手来便如同换了个人，招招狠厉不知收力，为此没少挨冯师叔的责罚。
胡舜华整了整束腕，朝云柯郑重一揖："师妹，得罪了。"他抬眼时，眸中已燃起战意，"我不会手下留情。"
云柯嘴角微抽。旁人这般说多半是客套，可胡师兄......他是真的会往死里打。她余光瞥见冯师叔正往这边踱步，心下稍安，抱拳还礼："请师兄赐教。"
话音未落，胡舜华已如猛虎般扑来，掌风凌厉竟带起地上落叶。云柯侧身避让，发梢被劲风带得飞扬。她心中叫苦不迭——今日这场对练，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胡舜华一掌落空，眼中骤然腾起一股戾气。他额角青筋暴起，呼吸陡然粗重起来，整个人如同被点燃的火药，轰然炸开——
"砰！"
他猛地蹬地腾空，竟直扑云柯所站的木桩，右腿如铁鞭般横扫而出，想要将她硬生生踹下桩去。围观的弟子们一片哗然，这哪还是对练？分明是要伤人！
云柯瞳孔一缩，在千钧一发之际身形如柳絮般轻盈一旋，足尖在木桩边缘轻轻一点，整个人已飘然落在相邻的桩上。青丝飞扬间，她腰间的玉佩叮当作响。
"师兄，你..."
她话音未落，胡舜华已如疯虎般再度扑来。这次云柯不再退让，右腿骤然高抬，道袍下摆如白鹤展翅般"唰"地展开——
"啪！"
一记漂亮的回旋踢，鞋底不偏不倚抵在胡舜华胸口，将他硬生生逼退回原来的木桩。整个动作行云流水，甚至没让发间的木簪晃动分毫。
场边突然传来冯师叔的怒喝："胡舜华！"
胡舜华双目赤红，耳边嗡鸣一片，早已听不见冯师叔的怒喝。他骨节爆出脆响，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腾空而起，右肘裹挟着凌厉劲风，直取云柯天灵盖——这一记"泰山压顶"若砸实了，非得叫人当场昏死不可！
云柯瞳孔骤缩，发丝被劲风激得飞扬。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撤了力道，整个人如折柳般向后仰去。胡舜华的肘击擦着她鼻尖掠过，带起的罡风在她眉心划出一道血痕。
"嗤——"
道袍撕裂声响起。云柯借着后仰之势，左腿如蝎尾般倏然上挑，足尖精准点中胡舜华腕间大陵穴。这一脚看似轻巧，实则暗含了钱道长亲传的"点星劲"。
"呃啊！"
胡舜华整条右臂瞬间麻痹，身形在半空中失衡。云柯趁机旋身而起，道袍翻飞如鹤舞，右手并指如剑，直指他咽喉三寸处——
"师兄，承让了。"
她指尖凝着一点青光，声音还带着喘息，可那对桃花眼里已浮起钱道长一脉特有的凛冽。场边突然传来玉磬清响，冯师叔的铁尺已重重敲在胡舜华膝窝："孽障！还不醒神！"
胡舜华身形猛然一顿，眼中的狂躁之色逐渐褪去。他望着自己微微发颤的双手，似是不敢相信方才所为，当即对着冯师叔深深一揖："师父教训的是，弟子一时忘形，实在惭愧。"
冯师叔冷哼一声，拂袖道："既知错，便去后山负重跑十圈，好好清醒清醒。"
"弟子领命。"胡舜华神色肃然，恭敬地行完礼，转身便去取石锁。他动作干脆利落，不见半分拖沓，显是真心认罚。
待胡舜华离去，冯师叔转向云柯，微微颔首："师侄受惊了。"
云柯端正还礼，语气平和："师叔言重了。对练切磋，难免收势不及。"
冯师叔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递过："这药膏可活血化瘀，师侄且收下。"
云柯双手接过，恭敬道谢。她目光掠过远处山道，见胡舜华背着石锁的身影已渐行渐远，便温声道："师叔若无其他吩咐，弟子先去温习早课了。"
冯师叔目送她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云柯步履从容，道袍纹丝不乱，仿佛方才的惊险对决从未发生过。山风拂过，只余檐角铜铃清脆的声响在晨光中回荡。
夜色如墨，廊下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云柯正欲推门入室，忽见一道挺拔身影立在阶前——胡舜华显然已等候多时，衣袂上还沾着夜露。
"师妹。"他向前一步，双手捧出一个素白瓷瓶，"今日是我失手，这药膏..."话到此处却顿住了，月光下可见他耳根微红。
云柯驻足廊下，温声道："师兄不必挂怀，冯师叔已赐过药了。"她的声音如檐角悬铃，清而不冷。
胡舜华闻言将瓷瓶收回袖中，却不离去，反而并肩走在云柯身侧："师妹入门虽晚，身法却如此了得..."他迟疑片刻，"可是家学渊源？"
夜风穿廊而过，带着后山桃李的暗香。云柯仰头望了望檐外疏星，唇角微弯："不过是幼时顽劣，常在山野间攀爬跑跳罢了。"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几分难得的赧然，"说来惭愧，画符一道我却总不得要领，比描摹花鸟难上许多。"
胡舜华忽然停步，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这是..."话未说完，远处传来冯师叔的咳嗽声。他匆忙将帛书塞给云柯，"我初学符篆时的笔记，或许..."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转角处。
云柯低头展开帛书，只见扉页题着"云笈符要"四字，墨迹已有些年岁，却仍能看出执笔人的认真。她轻轻合上帛书，檐外一弯新月正爬上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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