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细雨敲窗,云柯入梦后忽闻一缕熟悉的绣线香。转头望去,回廊尽头立着道烟雨朦胧的身影——方红袖执伞而立,素白伞面上九只凤凰振翅欲飞,唯独眼眶空荡荡的,正朝她盈盈下拜。
云柯踏着雨雾走去,青石板上的水纹映出她迟疑的脚步:"方姝当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方红袖的叹息混在雨声里:"十四岁被爹娘卖进胭脂胡同。"伞面微倾,露出颈间未消的淤青,"后来有了身孕..."
檐角雨串砸在石阶上,溅起无数晶莹的碎片。
"那军官,不认。"她指尖抚过空白的凤目,眼里隐隐有泪光。
窗外合欢树突然狂颤,猩红的花丝如血雨纷落——与当年方姝跃崖时,被山风撕碎的嫁衣如出一辙。
云柯胸口发闷:"为这么个人...值得么?"
"魂飞魄散之人..."方红袖的身影开始变淡,"哪还谈什么值不值。"她最后行了个万福,"奴家...该去往生了。"
残梦未消,前尘已远。
为拜师礼,云柯寅初便动身前往青虚观。推开朱漆山门那刻,她怔在当场——素来清寂的道观竟似换了天地。千百盏琉璃供灯沿石阶蜿蜒而上,将黎明前的黑暗映成琥珀色。三清殿前,数十位青袍道人穿梭如织,正在布置道场。
"观主首度收徒..."小道童守真捧着净瓶迎上来,袖口还沾着新磨的朱砂,"特命全观张灯。"
云柯指尖拂过廊下新悬的玉磬,原来玄门拜师非她所想的一盏清茶那么简单。晨风穿堂而过,掀起她素白裙裾,也吹动了殿前那幅百年未换的楹联:"三千功满轻升去,留得玄门好栋梁。"
铜炉中三炷手臂粗的降真香突然"噼啪"爆响,惊起檐角铜铃。守真小声提醒:"师叔说,要您先去沐兰汤..."
云柯随着守真指引,独自走向后山的沐兰池。晨雾未散,石径两旁的青苔上还凝着露珠,每走一步都带着清冽的草木香。
转过千年银杏,一方白玉池映入眼帘。池水蒸腾着热气,水面飘满艾草与佩兰,几片柏叶随波浮动,散发出苦辛交织的气息。池边青石上整齐叠放着素白中衣,衣领处绣着青虚观特有的云纹。
褪去尘衣踏入池中时,一尾红鲤突然从池底游过,惊起圈圈涟漪。水温恰到好处,她将整个人沉入水底,直到肺叶生疼才浮出水面——抬头正见崖壁上刻着"涤尘"二字,已被岁月磨得圆润。
守真在远处轻叩竹梆,余音惊飞了池畔的白鹭。云柯起身更衣时,发现那素白中衣的袖口内里,竟用银线绣着"清静"二字,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来。
沐兰汤毕,云柯随守真穿过三重殿宇。晨光穿透云海,将三清殿前的九层石阶照得如同天梯。殿前广场上,钱道长端坐正中蒲团,两侧竟列着七位紫袍道人——青虚观三位长老自不必说,另有四位生面孔。
最引人注目的,是分坐钱道长左右的两位:左首老道须发如雪,手持白玉拂尘,道袍上暗绣北斗七星;右首那位却是个面容清癯的中年女子,发间只簪一支桃木剑,膝上横着张焦尾琴。
守真附耳道:"左首是龙虎山张天师,右首是峨眉玉清观主。"声音里满是敬畏。
云柯整了整新换的杏黄道袍,突然发现袖口银线在阳光下泛出细碎光芒——原来绣的不止"清静"二字,还有整篇《常清静经》的微缩版。
殿角铜磬"嗡"地一声,惊起檐下风铃。钱道长缓缓睁眼,目光如电般射来。
云柯在织金蒲团上缓缓跪下,三叩首时,发间木簪在青砖上磕出清响。接过守真捧来的鎏金茶盏,她双手平举过眉:"师父请用茶。"
钱道长接过茶盏时,盏中竟无端泛起涟漪:"往后修行..."茶汤映出他肃穆的倒影,"需持心如镜,莫叫外魔侵扰。"
"弟子谨记。"云柯额间赤纹忽然闪过金光。
玉清观主倏地抬眸,目光如针般刺向钱道长。老道不动声色地阖了下眼睑,算是应答。那女子观主唇角微扬,转而与张天师交换眼神——白发老道微微颔首,拂尘尾梢无风自动。
三人的目光最终都落在云柯身上,那神情...仿佛透过她,看着某个久远的故人。供桌上的长明灯突然爆了个灯花,将她的影子投在《北斗经》幔帐上,竟隐约显出几分凤形。
拜师礼成后,云柯方知何为玄门清苦。
晨钟未响便要起身,披星戴月绕后山跑足十二圈。青石阶上的苔藓被她踏出了道发亮的痕迹,绣鞋磨破了一双又一双。归来时道袍能拧出半斤汗,却要即刻端坐诵《黄庭》。
最煎熬的是画符——笔锋稍偏便遭戒尺,掌心肿得握不住筷子。师父立在檐下看她悬腕,一片落叶飘到宣纸上都要重头再来。
前山?那是遥不可及的妄念。有回她偷溜到山门处,远远望见香客衣袂缤纷,却被师父提着衣领拽回。罚抄的《清静经》堆了半人高,墨香熏得她梦里都是"遣其欲而心自静"。
唯有子夜打坐的片刻,方能稍得喘息。
如此咬牙月余,云柯的双足早已磨得血肉模糊。这夜她正赤脚悬在净榻边,晾着刚敷的草药,忽闻叩门声轻响。
"进。"她还当是守真来送《阴符经》注解。
推门而入的却是李慕川。月光将他清瘦的身影拉长,投在墙上与她的影子交叠。道袍广袖间依稀还有昆仑雪气,眉宇间却添了道新疤。
"伤好了?"云柯嗓子发紧,像含了把香灰。
李慕川目光落在她伤痕累累的足尖,眉头拧成结:"听闻师兄收徒..."喉结滚动了下,"特来道贺。"
"哦。"云柯突然想起辈分——如今她该唤他一声师叔。药香混着血腥气在两人之间弥漫,窗外的辛夷花扑簌簌落了一地。
两人之间忽地静了下来,只听得窗外竹叶沙沙。云柯指了指床边的榆木方凳:"坐。"顿了顿,又补上句,"师叔。"
这称呼像道定身咒,李慕川身形猛地僵住。月光透过窗纱,照见他袖口微微发颤的手指。好半晌,他才如梦初醒般挪步,道袍下摆扫过地上散落的药渣,带起几缕苦涩的香。
方凳"吱呀"轻响,李慕川坐得笔直,背影像块冷硬的石碑。供桌上的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映出他颈侧未愈的伤痕——是那夜被她所伤。
云柯无意识地蜷起脚趾,伤口结的痂又裂开些,在素白袜上洇出星点红梅。两人谁都没再开口,任更漏声将夜色滴得越来越稠。
"一个人来的吗?"云柯突然打破沉默。
"嗯?"李慕川抬眸,眼底映着跳动的烛火。
云柯绞着袖口:"花摇...没随你同来?"
"她为何要同来?"李慕川眉头皱得更紧。
"那日她跪求我成全..."云柯话音渐低,"我以为你许了她什么。"这话出口,倒像正室为夫君张罗纳妾般荒唐。她急忙改口,"当时我误会你们要困我在识海,若知另有谋划..."
李慕川霍然起身,榆木凳"哐当"倒地。
云柯被惊得仰头,正撞见他眼底翻涌的怒意。供桌上的烛火剧烈摇晃,将他影子投在墙上,竟如困兽般狰狞。他颈侧那道伤疤突然渗出血珠,顺着道袍领口滚落,在衣襟上绽出刺目的红。
云柯见他伤口崩裂,赤足便从榻上跃下。案几上的青玉药匣被匆匆掀开,她剜了满指莹白药膏,不由分说挑开他的道袍领口。
"月余未愈..."药膏混着血丝化开,她指尖发颤,"怎会如此?"
李慕川浑身僵如古松。伤处其实不觉疼痛,反倒是那蘸着药膏的指尖,凉滑如露,游走颈侧时激起阵阵战栗。他垂眸见她散落的发丝扫过自己腕间,那缕鎏金暗芒比初见时更盛三分。
殿外忽起夜风,檐角铜铃"叮当"作响。药香陡然变得灼热,云柯忽觉指下肌肤烫如烙铁,抬首正撞进他幽深的眸子里——那眼底翻涌的,分明是比九凤赤伞更凶险的暗潮。
云柯讪讪退后两步,将药膏往前递了递:"回去让花摇给你涂。"话音未落,李慕川眼底的暗潮骤然褪去。
他广袖一振,带起的风扑灭了最近那盏灯:"不必。"二字冷得像昆仑山顶的冰棱。转身时道袍下摆扫过门槛,将云柯慌忙中掉落的素袜卷出门外。
廊下月光如水,照见他颈侧新涂的药膏泛着莹光。
第二日清晨,守真便来唤云柯,说师父要她去静室一趟。云柯整理好衣冠,踏着晨露来到静室,这才明白师父是要安排她与李慕川相见。
"上月你曾问及你师叔的近况,如今他来了,有什么话你当面问便是。"钱道长语气温和,末了又特意嘱咐,"先给你师叔敬杯茶。"
云柯依言跪坐在茶案前,素手执壶,将新沏的茶汤缓缓注入青瓷盏中。她双手捧盏,恭敬地举至眉间,递到李慕川面前。
李慕川接过茶盏时,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颤,盏中茶汤泛起细微的涟漪。
待李慕川饮罢茶,钱道长这才不紧不慢地护起短来:"往后我这徒弟若在外头惹了什么麻烦,你们昆仑可得帮着照拂一二。"
李慕川垂眸掩去眼底的波动,唇角微扬:"吃师兄一盏茶,就要担这般大的干系。"他顿了顿,茶盏在指间轻轻转动,"难怪收徒那日,师兄要请那么多高人来观礼。"
云柯闻言心头一热,连忙执壶为钱道长续上新茶。晨光透过窗棂,将三人身影投在素壁上,茶香在静室中袅袅升腾。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