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西伯家的檐角风铃在晚风中摇曳,铜舌轻叩铃壁,发出清越的声响,仿佛在为那段尘封的往事低吟。云柯踏出朱漆大门,心口却似压了块青石,沉甸甸的让人透不过气。
"江浸月竟连个孩子都不放过!"她攥紧袖口,指节发白。
李慕川闻言驻足,修长的眉梢微微扬起。
云柯凝眸远望,暮色中的老梅树影婆娑:"她大概容不得胡舜华身边有任何女子。"
李慕川忽然驻足,目光灼灼地望着她,竟轻笑出声:"所以缠上你,也是为此?"
夜风掠过巷弄,卷起她鬓边碎发。远处谁家炊烟袅袅,在青瓦上勾勒出缠绵的痕迹。
"你笑什么?"云柯蹙起蛾眉,眼底映着跳动的暮色。她可以痛斥江浸月丧心病狂,却容不得自己抽丝剥茧得出的结论被这般轻慢——那可是她反复推演才理清的脉络。
"你与胡舜华..."李慕川忽然欺身上前,玄色衣袂掠过青石板,惊起几片落叶,"可有什么?"
云柯蓦然抬首,玉面霎时飞红,"我辈修道之人..."她攥紧袖中铜钱,"早断了红尘妄念!哪像你..."话音戛然而止,化作一声轻叹。
"我如何?"李慕川又近半步,松木气息混着晚风扑面而来。
"你…"云柯偏过头去,檐角灯笼在她颈侧投下斑驳光影,声音渐如蚊呐,"总该...寻个活人..."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嘴里。忆起幻境中那些旖旎纠缠,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心底最后那盏希冀的灯,终究是熄灭了。
"说清楚。"李慕川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虽说他暂居道观,实则早前已还俗。那些清规戒律,早约束不得他了。思来想去,她只能挤出个委婉的说法:"美玉...微瑕。"
"好好说话!"李慕川眸色骤冷,手上力道又重三分。
云柯挣开他的桎梏,此刻在她心中,师父那般守身如玉的才是真修。更何况——"这事儿与我何干?"她退后半步,袖中铜钱叮当作响,"师叔的私事,弟子不便过问。"
李慕川广袖一甩转身离去,玄色衣袂在夜风中翻卷如墨。行出数步,心头忽觉异样,回首望去——
幽深的小巷空荡荡的,青石板上只余几片打着旋的落叶。方才还立在原处的云柯,竟如晨露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窜上来。
云柯幽幽转醒时,整个人悬吊在参天桂树的枝桠上。皓月如霜,将她的身影投在枯叶丛生的地面。双臂早已麻木,绳索深深勒进腕间,渗出丝丝血迹。
"江浸月,"她哑着嗓子道,"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昨夜不是还吓得往那道士房里钻么?"桂树粗壮的树干中传来讥诮的女声,"如今倒硬气了?"
这话刺得云柯心头火起:"求庇护不是人之常情?"
桂树突然剧烈震颤,枯枝败叶簌簌落下。江浸月的声音陡然尖利:"凭什么你总能得人庇护!"树枝疯狂摇摆,晃得云柯眼前发黑。想来是触到了那女鬼的痛处——那些无人相护的凄苦岁月。
云柯索性闭目,任由自己在半空晃荡。月光穿过枝桠,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恍惚间,似乎听见树心里传来压抑多年的呜咽,混着夜风,在荒芜的庭院里久久回荡。
月光如练,将云柯悬吊的身影投在斑驳的树影间。江浸月癫狂的笑声在夜空中回荡:"你已拥有这般多,为何还要独占神力?"她声音忽转阴冷,"多亏你提醒,我除了那虎妖...如今这神力,该归我了。"
云柯强忍眩晕,拖延道:"胡舜华可知...你害死江家小姑娘的事?"
桂树猛然静止,枯叶簌簌落下。"是虎妖要食她!"江浸月厉声辩驳,树干内却传来心虚的震颤。
云柯心中冷笑——如今虎妖已灭,自然死无对证。她继续追问:"那胡舜华...究竟是谁的转世?虎子?还是赵富贵?"
树心中传来窸窣响动,江浸月的声音忽远忽近:"你猜啊..."带着几分猫戏老鼠的戏谑。一根红绳突然从树缝中探出,缠上云柯脖颈,"不如先说说,你那好师叔何时来救你?"
远处传来铜铃轻响,云柯腕间的半枚铜钱突然发烫。她垂眸掩去眼底微光——李慕川留下的印记,正在暗处灼灼生辉。
"江浸月,"云柯强忍窒息感,声音嘶哑,"若这具躯壳毁了,我堕入轮回,神力自会随我转世。你是要勒死我,还是..."她冷笑,"有胆去黄泉路上抢?"
红绳倏地缩回树缝,江浸月的声音陡然清醒:"你说得对,该先取神力..."
云柯刚松口气,却见桂树根系缓缓沉入地底。天旋地转间,刺目的白炽灯取代了皎洁月光。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她竟被绑在了病床上,熟悉的病房陈设让血液瞬间凝固。
"24床,吃药!"护士机械的声音在耳边炸响。
冰冷的镊子撬开她的牙关,苦涩的药片被硬塞进来。温水粗暴地灌入喉管,呛得她眼前发黑。水珠顺着脸颊滚落,分不清是呛出的泪还是泼洒的水。恍惚间,她看见护士白帽下露出一截红绳——正是江浸月最爱的款式。
病房的时钟突然疯狂倒转,日期跳回五年前那个雨夜。窗外雷声轰鸣,病床栏杆上渐渐浮现出抓挠的痕迹。云柯剧烈挣扎起来,腕间束缚带勒出深深血痕——这才是她最恐惧的噩梦,比死亡更可怕的,是重温那段无能为力的岁月。
电流如毒蛇般窜过全身,云柯的脊背猛地弓起,又重重砸回病床。惨白的灯光下,她看见自己每一根手指都在不受控制地痉挛,像濒死的蝶。
"第一次治疗,开始。"医生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电极贴上太阳穴的瞬间,回忆如潮水般倒灌——五年前那个雨夜,她也是这样被绑在床上,听着窗外惊雷,数着天花板上的裂纹。消毒水混着铁锈的味道,电击后肌肉撕裂般的痛楚,还有...还有床头那盏永远亮着的灯,照得人昼夜难分。
"呃啊——!"
又一次电流袭来,云柯的牙齿生生咬破了下唇。鲜血顺着嘴角滑落,在雪白的床单上绽开刺目的红。恍惚间,她看见江浸月站在心电图仪旁,正对着那些剧烈起伏的波纹轻笑。
"很疼吧?"女鬼的声音混着电流的滋滋声,"当年我被虎妖啃噬魂魄时,也是这般疼呢..."
云柯偏过头,将泪水狠狠蹭在雪白的床单上。她抬起被冷汗浸湿的眼睫,眼底竟泛起一丝血色:"江浸月,你是想勾出我的心魔..."嘴角扬起讥诮的弧度,"师父说过,人若静到极致,便没有什么熬不过去。"
心电监护仪的警报声突然尖锐起来。
"可若我真熬不过去——"云柯突然挣动束缚带,腕间皮开肉绽也浑然不觉,"你就没活路了。"
病房的灯光开始频闪,每一次明灭间,都能看见她眉心浮现出一点金光——正是师祖封印的神力。随着电击强度的增加,那光芒越来越盛,竟将束缚带灼出焦痕。
江浸月的笑声与电流的滋滋声交织在一起,在病房里形成诡异的共鸣:"对,就是这样...冲破封印,释放神力..."她声音蛊惑,如同毒蛇吐信。
云柯咳出一口鲜血,嘴角却扬起决绝的弧度:"我为何...要如你所愿?"她眉心那道赤色纹路突然熄灭,如同燃尽的烛火。
"不——!"江浸月发出刺耳的尖叫,整个幻境都在震颤,"在你最恐惧的地方,你怎么可能还保持清醒?!"
云柯被汗水浸湿的睫毛下,眸光如寒星:"因为..."她一字一顿,"我是青虚观弟子。"束缚带崩裂的瞬间,她染血的手指结出清心印,"岂能...辱没师门。"
病房的白墙突然爬满裂纹,露出外面真实的夜空。李慕川的剑光如流星划过,刺穿桂树心的刹那,无数记忆碎片喷涌而出——原来那株桂树的根系,一直缠绕着一具小小的骸骨。江浸月凄厉的哭声里,云柯终于看清:那个六岁夭折的江家小姑娘,至死都攥着半块胡舜华给的桂花糕。
幻境破碎的刹那,云柯从病床重重跌回桂树下。枯叶在身下发出脆响,月光重新洒落肩头。李慕川上前欲扶,却被她抬手止住——她需要片刻,让灵魂从噩梦中归位。
"你做得很好。"李慕川的声音罕见地柔和,"但其实..."他顿了顿,"也可以不必如此要强。"
云柯抬眼看他,泪水突然决堤。积蓄多年的委屈化作嚎啕,在寂静的桂树下显得格外凄楚。当李慕川终将她揽入怀中时,她的泪水浸透了他胸前的衣襟。
在这一刻,她终于替当年的自己说出了那句话:"家产都给你...别把我关在那里..."声音哽咽得几乎听不清,"...太疼了..."
桂树剧烈震颤,无数泛着微光的记忆碎片如落叶般簌簌飘落。其中一片恰好坠入云柯怀中,霎时间天旋地转——她又被拽入了往昔的场景。
"云柯,睁眼看看。"李慕川温热的掌心轻抚过她发顶。
她抽噎着抬头,顿时僵住——眼前赫然是野桂村的景象,炊烟袅袅,鸡犬相闻。
"你...没除掉江浸月?"声音还带着哭腔。
李慕川拇指拭去她眼尾泪痕,指腹温暖干燥:"别怕,这只是..."他望向村口扭曲的空间,"...将死之人的走马灯。"
云柯转过村口的石磨坊,猝不及防撞见了一对少年身影。
晴空如洗,金桂缀满枝头,甜香浮动在秋风里。年少的虎子攀在最高的桂树枝桠上,粗布衣裳被风鼓动,像只笨拙的雏鹰。他抽出腰间砍刀,利落地斩下一枝金灿灿的桂花。
"接着!"
花枝打着旋儿落下,被树下的江浸月稳稳接住。少女将脸埋进花簇深深吸气,眼角眉梢都是欢喜:"虎子哥,好香啊。"阳光透过叶隙,在她粗布衣裙上洒下碎金般的光斑。
虎子咧嘴一笑,古铜色的脸庞映着天光:"等着,我再给你折枝更好的!"说着又往更高的枝头攀去。
云柯怔在原地。这截记忆碎片里的阳光太亮,照得她眼眶发烫。原来当年那株吸饱血泪的桂树,也曾见证过这般干净的欢喜。远处李慕川的剑穗铜铃轻响,提醒她这不过是场即将散尽的走马灯——可那枝被少女紧攥的桂花,却真实得仿佛能闻到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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