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柯指间遁地符最后一缕灵光消散时，恰落在自家后院的老梅树下。枝头几朵早开的梅花被惊落，沾在她肩头发间。
"小姐回来了！"明姨的惊呼惊动了整座宅院。孙居衡疾步迎出时，正看见女儿站在回廊下拂去衣上梅瓣。廊下灯笼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恍惚间已不是当年那个爬树摘果的小丫头了。
"快，把备着的素斋都端上来。"孙居衡声音发颤，又连声吩咐佣人："去地窖取去年埋的梅子酒来，要那坛画着并蒂莲的。"转头对云柯笑道："你妈妈生前最爱这个。"
满桌斋菜腾起的热气里，云柯忽然觉得眼眶发烫。那些斩妖除魔的符咒，此刻都抵不过一碗家常的豆腐羹。
"快些动筷。"孙居衡望着女儿清瘦的脸庞，忍不住又往她碗里夹了块素鹅，"一年不见，我瞧着又拔高了些。"
云柯噗嗤一笑，碗里的菜已经堆成了小山："爸爸，我都多大了，哪还能长个子？"
"怎么不能？"孙居衡不依不饶，转头向明姨求证，"阿姐你瞧瞧，是不是又高了些？"
明姨捧着汤盅笑弯了眼："可不是么，如今这通身的气度，活脱脱是个大姑娘了。"她伸手比划着，"去年才这么高。"
烛花啪地爆了个喜讯，映得满室生辉。云柯低头扒饭时，悄悄红了眼眶——原来在父母眼里，孩子永远都在长高长大。
夜色渐深，沐浴更衣后，云柯换了身簇新的胭脂红袄裙，裙摆处绣着细碎的梅花纹样。她坐在落地窗边的羊毛地毯上，与父亲共守岁末。壁炉里的火焰轻轻跃动，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米白色的墙面上，像一幅温馨的水彩画。
"在道观的日子，很辛苦吧？"孙居衡递来一杯温热的杏仁茶，杯沿还沾着一片玫瑰花瓣。
云柯接过茶杯，指尖在杯壁轻轻摩挲。这一年的记忆如走马灯般闪过——晨起练功时冻得发红的指尖，深夜画符熬得酸涩的双眼，还有第一次驱邪成功时师父欣慰的笑容。
"还好，就是体能训练比较耗人。"说话时，她不自觉挺直了脊背，那是长期修习养成的仪态。
父亲忽然说："上个月和你外公通电话，我们都觉得......也许你该回家了。"他的目光落在女儿手腕上那道尚未消退的淤青上。
云柯摇头，发丝间传来淡淡的檀香气息："师父待我如己出。而且外公自己都在终南山清修，倒想让我回来？"她望向窗外绽放的烟花，"他今年又不肯下山过年。"
"这栋房子......"父亲的声音轻了下来，"每个角落都有你妈妈的影子。"
远处传来新年钟声，云柯将头轻轻靠在父亲肩上。透过羊绒毛衣，她闻到了熟悉的古龙水香气，那是记忆中最安心的味道。
大年初一，晨光熹微。云柯与李秋茱踩着薄霜，穿梭在街巷间拜年。她们的发梢沾着鞭炮碎屑，口袋里塞满了各色糖果，笑声惊醒了巷口的腊梅。
来到李家老宅时，朱漆大门上的年画还泛着金粉的光泽。云柯被长辈们团团围住，手里很快攒了一叠红封，每个都沉甸甸地坠着祝福。
临别时，李慕川倚在雕花廊柱下，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红封。烫金云纹的封面上，用瘦金体写着她的名字。
云柯指尖一顿。晨光穿过檐角，在他睫毛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她终是双手接过——到底，他是师门长辈。
红封入手微凉，隐约透着沉水香的气息。李秋茱在一旁挤眉弄眼，却被檐下突然惊起的鸽子扰了兴致。那群白羽扑棱棱掠过青瓦，洒落几片绒羽，正好落在云柯未及收回的掌心。
走出李家老宅的青石门槛，李秋茱忽然凑近，眼底闪着狡黠的光："家里长辈们可都盘算着呢，说你与川哥最是般配。"
云柯脚步一顿，手中的红封差点掉落。她眨了眨眼，待反应过来后，耳尖瞬间染上绯色："胡说什么！"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惊得枝头麻雀扑棱棱飞走。
"那可是我师叔，"她压低声音，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红封边缘，"按师门规矩，这是要跪香三年的僭越。"说罢又急急补充："何况...何况他那样的人..."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声轻哼。
巷口吹来的风带着炮竹的硝烟味，云柯把红封往袖中一塞，快步走在前头。李秋茱望着她发红的耳垂，笑而不语地追了上去。
年节将尽时，云柯的归期也到了。这次孙居衡说什么都不让女儿用遁地符——他特意雇了辆轻型卡车，车厢里整整齐齐码着三十个樟木箱。从武夷岩茶到苏州绣品，从长白山参到潮州蜜饯，甚至还有专门给钱道长备的黄花梨棋具。
"这也太......"云柯看着三个搬运工忙前忙后，额头沁出细汗。卡车启动时，父亲还在往副驾塞最后两坛女儿红。
山门前，钱道长正在指点弟子清扫香炉。忽听引擎轰鸣，回头就见卡车碾着青石板缓缓驶来。老道长的拂尘"啪嗒"掉在地上，花白眉毛几乎要飞出发际线："无量天尊！这要让香客瞧见，还以为贫道开了年货铺子！"
云柯讪笑着递上礼单，那卷洒金纸展开足有三尺长。钱道长边看边摇头，却悄悄让弟子把给冯师叔的那箱龙井先搬去了自己院里。
冯师叔望着院里堆积如山的年礼，酸得眼角直抽抽。他瞥了眼自家那几个两手空空的徒弟，故意提高声调："看人家的徒弟，多知道心疼师长。"说着用拂尘柄挨个点过去，"瞧瞧我这几个不成器的——"
钱道长捧着云柯特意备的紫砂壶，慢悠悠呷着明前龙井。茶香氤氲间，他胡须翘得老高，偏还要故作严肃："咳...修行之人，重在心意..."只是话音未落，就忍不住指挥弟子："把那盒金丝蜜枣给为师收到书房去。"
看着素来威严的师长们此刻为这些年礼争风吃醋的模样，云柯抿唇轻笑，眼底漾开细碎的星光。她想起临行前父亲执意要备礼时，自己还连连摆手说"师长们清修之人，不喜这些俗物"。
如今钱道长正宝贝似的擦拭那套黄花梨棋具，冯师叔则抱着龙井茶罐不撒手——哪还有半点平日在讲经堂上"清净无为"的庄严模样。
年味还未散尽，青虚观便接到一桩显赫人家的邀约——为老夫人贺寿需设坛祈福，特意指明要位女弟子随行。这差事自然落在了云柯头上。
"这可是头等体面事。"钱道长将烫金请帖递给她时，云柯指尖微微发颤。请帖上熏着淡淡的沉檀香，朱砂印鉴鲜艳夺目。
临行那日，钱道长难得亲自送到山门。老道长将云柯的衣领整了又整，最后往她手里塞了道叠成三角的护身符："跟着你郭师叔，莫要乱跑。"顿了顿又压低声音："那家的小辈...咳，总之机灵些。"
郭师叔已在石阶下等候。这位以"安魂定魄"闻名的道长今日格外庄重，八卦法衣上的金线在晨光中流转。见云柯过来，他拂尘一甩："走吧，主家备了车。"
轿车沿着盘山公路缓缓上行，云柯透过车窗望着窗外流转的景色。初春的山林还带着几分冬日的萧索，枯枝间偶尔闪过几簇早开的野樱。
转过最后一个弯道，眼前豁然开朗——半山腰处，一座现代中式庄园静静矗立在晨光中。灰白色的建筑线条简洁利落，全景落地窗映出云影天光，庭院里的枯山水景观透着禅意。
"苗家是本地数一数二的豪门。"郭师叔整理着道袍，"老夫人今年八十六了，年轻时可是商界传奇。"
副驾驶的管家转过头，压低了声音："最近老夫人总说夜里看见穿古装的姑娘在走廊上走...家里请了最好的医疗团队检查，各项指标都正常。"
云柯摩挲着真皮座椅上的纹路，腕间的半枚铜钱微微发烫。就在车子驶入庄园大门时，她余光忽然瞥见——景观竹林边，一抹花色的身影倏忽闪过，那颜色艳得刺眼，像是泼在白绢上的一滩颜料。
暮色四合时，管家将众人引至前院的客房区。这里的建筑明显翻新过，简约的线条搭配着暖黄的灯光，透着几分禅意。
"老夫人习惯早睡，最不喜夜间喧哗。"管家站在廊下，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通往后院的那道月亮门，"诸位若无要事，还请不要到后院走动。"
郭师叔颔首应下，法衣的袖摆在晚风中轻晃："自然，我们修行之人最重规矩。"待管家走远，他才转身对云柯低声道："今晚你守子时的香，记住——"话到一半突然顿住，目光落在云柯腕间突然绷紧的红绳上。
夜风穿廊而过，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胭脂香。云柯抬头望向被月光照得发青的院墙，忽然注意到——墙头几枝早开的桃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
郭师叔目光在那凋零的桃花上停留片刻，唇角扬起一抹了然的弧度。他整了整衣袍袖口，语气里带着几分傲然："这些装神弄鬼的把戏，也就唬唬外行人。"
说着从腰间取出一枚铜印递给云柯："子时若有不妥，往地上盖这个。"月光下，印纽上的狴犴纹路泛着冷光，"不过以你现在的修为，寻常邪祟确实不足为惧。"
云柯接过铜印，指腹擦过印面时，隐约感受到一丝雷击木特有的酥麻感。
"师叔放心。"她将铜印收入内袋，转身时玉簪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在苗家作祟。"
远处传来夜枭的啼叫，庭院里的自动感应灯突然亮起，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郭师叔望着云柯挺拔的背影，忽然觉得，她跟刚拜入师门时，大有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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