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老夫人惊惧离世后的某个夜晚,素巧卸去厚重油彩,素净着一张脸候在山门外的老槐树下。月色将她的身影洗得发白,像一页浮在夜色里的宣纸。
见李慕川独自踏着露水而来,她忍不住往他身后张望:"那位姑娘..."
"练功乏了。"他截住话头,袖中铜铃轻响,"歇得早。"
素巧忽然笑起来,眼角眉梢还留着戏台上的风情:"她可知晓..."指尖绕着衣带,在月光下划出莹白的弧线,"你眼里藏着的星辰?"
铜铃"叮"地一颤。李慕川垂眸整理法衣,玄色广袖却掩不住骤然凌乱的铃音:"莫要妄言。"声音沉得像是浸透了夜露。
山风掠过树梢,惊起几只栖鸟。素巧望着他耳后那抹可疑的红晕,忽然觉得,这世间最动人的戏文,原来从不在台上。
素巧敛了笑意,盈盈下拜,素白衣袂在月华中铺开如莲:"劳烦道长,送奴家往那山明水秀处。"
"嗯。"李慕川定神捻诀,袖中铜铃无风自动。
"道长恩重,有桩旧事当说与您知。"素巧抬眸,眼底映着碎月,"我曾觊觎过那姑娘体内的神力..."她指尖划过自己透明的腕脉,"奈何畏惧江浸月,终未敢动。"
李慕川指间诀印未停,只当是寻常往事。
"奴家要说的...并非此事。"素巧忽然踌躇起来,衣带缠着月光打了几个转。
铜铃忽止。李慕川凝目望去,山风掠过他腰间玉佩,泛起泠泠清响。
"江浸月为逼出她的心魔..."素巧声音轻得像露水坠地,"曾令秽气化作了夏允墨的模样..."
"铛——"铜铃猝然落地。李慕川广袖翻飞如惊起的鹤,素巧分明看见,他的手竟在微微发颤。
素巧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苍白的脸颊竟浮起一抹胭脂色:"她...她并未中计。可江浸月又幻出一段景象..."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带,"我亦辨不得真假,是道长您正与一位姑娘欢好…"
话未说完,夜风骤歇。
李慕川立在原地,恍若被天雷击中。月光凝在他骤然失色的面容上,连睫毛投下的阴影都僵住了。腰间玉佩"咔"地裂开一道细纹,坠落的流苏穗子扫过青石,发出簌簌轻响。
远处的松涛忽然汹涌起来,像是万千心绪无处安放。素巧瞧见他玄色道袍下摆微微颤动,恍若秋夜里最后一片不肯坠落的叶。
翌日清晨,云柯正在后山晨跑。雾气未散的林间,她的道袍被露水浸得深一块浅一块。忽闻破空之声,一道剑光劈开薄雾,李慕川踏着青锋倏然而至,惊起满山飞鸟。
云柯急退数步,足跟抵住青苔斑驳的山石才稳住身形。她抬手行礼,袖口还沾着几片草叶:"师叔晨安。"
李慕川向前一步,山风卷着松针从两人之间穿过。他忽然想起她近来总刻意保持距离,还有那夜在回廊下,她突然抽回的手——难道皆因那段荒唐幻象?
露珠从她鬓角滑落,在晨光中划出一道晶亮的痕。他盯着那道转瞬即逝的水光,喉结微微滚动,却终究什么也没问出口。
"师叔有事?"云柯抬眸,晨露沾在她纤长的睫毛上,将碎成几点晶芒。
李慕川喉间发紧。这般荒唐事,该如何自证清白?正思绪翻涌间,又被她清凌凌的嗓音拽回现实。
"我从未破戒。"他声音沉得像是浸透了山雾,"江浸月的幻象...莫要当真。"
云柯耳尖倏地染上霞色,连连后退两步:"师叔私事...原不必同我交代。"素白道袍扫过石阶,惊起几粒昨夜的松针。
李慕川目光掠过她瓷玉般的面容——朝阳穿透林雾,竟将她颊边细小的绒毛都映得分明。他无意识地攥紧掌心,却只握住一缕穿袖而过的风。
"师妹。"高断鸿恰从山径转出,见到二人立即肃立行礼,"小师叔。"
云柯如见救星,一把拽住高断鸿的袖角:"师兄,我随你同去。"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高断鸿困惑地瞥了眼面色沉郁的李慕川,压低声音:"可师叔尚在此处..."
"师叔自有要事。"云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绣着青竹纹的衣袂在晨风中翻飞,像只急于逃离的蝶。
山雾渐浓,将她的背影洇成一抹淡青色的烟。李慕川站在原地,望着石阶上她遗落的半片竹叶——方才她仓皇离去时,连发间玉簪松了都未察觉。
都说山中岁月长,云柯初入道门时不解其意,而今方悟——晨起画符,夜半打坐,日复一日的修行如流水,竟让人忘了今夕何夕。
这日,峨眉玉清观主的烫金请帖送至青虚观。云柯捧着那页洒金笺,指尖轻抚过"演武大会"四字朱砂题款,眼前仿佛已见金顶云海间剑光交织的景象。
"就你这点微末道行..."钱道长拂尘一甩,香炉青烟随之一颤,"去了也是堕我青虚威名。"
云柯后退半步,玉清冠上的流苏轻晃:"弟子只随侍师父身侧,绝不上场。"她垂眸盯着青砖缝里一株倔强的新草,声音渐低,"听闻玉清观的千年银杏,落叶如金雨..."
冯师叔念及云柯新奉的武夷岩茶,茶香犹在唇齿间萦绕。
"师兄,云柯那套'流云手'可是贫道一招一式亲传的。"冯师叔端坐如松,手中茶盏袅袅生烟,忽而话锋一转,"至于灵力修为嘛..."他抬眼看向对面的钱道长,唇角微扬,"那可是您这位严师的手笔。"
两位素来持重的师长,此刻竟如孩童般互相拆起台来。云柯低眉顺目地立在堂下,青玉冠垂下的流纹丝绦纹丝不动,唯有藏在广袖中的手指,正悄悄绞着内衬的蚕丝线。晨光透过万字不到头的窗棂,在她低垂的睫羽间洒下细碎金粉,随着呼吸轻轻颤动,恰似蝴蝶掠过初绽的棠梨。
云柯后来才知晓,师父那番话不过是唬她——除却几位留守山门的师兄,青虚观上下皆要赴会。得知此事时,她正在丹房研磨朱砂,手腕一抖,险些打翻整盏雄黄。
连夜挑灯画符,案前很快垒起厚厚一沓遁地符。从青城到峨眉,沿途要经停七座城隍庙、十二处土地祠,每过一处都需焚香跪拜。她掐指细算,笔走龙蛇间,连袖口沾了朱砂都浑然不觉。
临行那日,云柯系紧包袱,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七十二道遁地符。晨光熹微中,她与诸位师兄候在山门前,衣袂被山风掀起又落下,像一群振翅欲飞的鹤。
"御剑术虽快,朔风刮脸如刀割。"高断鸿搓着手背抱怨。
"遁地符也好不到哪去。"云柯拍拍鼓囊囊的包袱,"上次我在城隍庙现身,正撞见人如厕..."
众人哄笑间,冯师叔的拂尘已扫到后脑勺:"净学这些市井浑话!"却见向来严肃的钱道长也背过身去,肩头可疑地抖了抖。
李慕川踏剑而来时,正看见云柯笑靥粲然,发间玉簪将坠未坠。他指尖微动,一道清风掠过,替她扶正了簪子。檐下铜铃叮咚,仿佛也在偷笑。
钱道长见李慕川也已到来,拂尘一扬:"启程。"
刹那间,山门前光华大盛。数十道剑芒破空而起,如星河倒悬;另有弟子捏诀遁地,身形倏忽没入青石。方才还笑语喧阗的庭院,转瞬寂若空谷。
云柯眼见同门相继离去,连师父的鹤氅都消失在云霭之中。指间遁地符越捏越紧,朱砂纹路都蹭花了,却仍未能引动灵力。山风卷着残叶打旋,仿佛也在嘲笑她的窘迫。
正焦灼间,腰间忽被一道清风缠绕。待回神时,已立于李慕川的青冥剑上。玄色广袖在她眼前翻飞,袖间暗绣的云雷纹在朝阳下流转着细碎金芒。剑身微沉,倏忽穿云而去,身后只余几片惊落的竹叶,打着旋儿坠向空荡荡的山阶。
"师叔...我再试一次..."她的声音碎在呼啸的山风里,几不可闻。
李慕川目视前方,剑气破开云海:"待你试成,怕要错过玉清观的晨钟暮鼓了。"
青丝如瀑,在风中狂舞。他广袖一展,玄色云纹在朝阳下泛起涟漪,为她挡去凛冽罡风。剑身微侧,掠过一只孤鸿惊起的影。
李慕川御剑之术已臻化境,青冥剑如流光掠影,接连越过数位师叔的剑芒。冯师叔见状,当即催动全身灵力,衣袍鼓荡如帆,却仍被越甩越远。前方钱道长的鹤氅已清晰可见,眼看就要追上之际,李慕川忽然剑锋急转,直坠云霄。
"啊——"云柯惊呼一声,双臂不由环住他的腰身。罡风扑面,将两人的发丝纠缠在一起。待剑势稍稳,她惊魂未定地攥紧他的前襟:"方才怎么了?"
"你师父。"李慕川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笑意。
云柯这才惊觉自己整个人都陷在他怀中,顿时耳尖发烫。若叫师父瞧见这般情形,怕是要气得拂尘都折了。她慌忙松手,却不料剑身又是一个轻晃,吓得她再度抓紧——这次恰好握住了他的腰带。
众弟子陆续抵达峨眉山脚的集合处时,晨雾尚未散尽。冯师叔甫一落地便揪住李慕川的袖袍:"师弟跑那么快做什么?"拂尘柄敲在青冥剑上,铮然作响。
云柯闻言,悄然后退三步,鞋跟不慎踩断一根枯枝。李慕川余光扫过那抹往人堆里缩的身影,淡淡道:"怕误了时辰。"
冯师叔忽又瞥见云柯,眉梢一挑:"你这丫头..."他狐疑地打量着她腰间的符囊,"你画符技术进步这么快?"
"嗯..."云柯低头数着青砖缝里的蚂蚁。
"大师兄呢?"李慕川自然地转移话题。
冯师叔环顾四周,但见云海茫茫:"想必又在哪处山神庙里焚香呢。"他摇头笑道,"咱们这位师兄啊..."
约莫半盏茶功夫,钱道长方踏云而至。冯师叔清点完人数,众人整肃衣冠,鱼贯而入玉清观。朱漆山门缓缓开启的刹那,千年银杏的金叶正纷纷扬扬落满石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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