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的沉默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有分量。他一言不发地走在夜泽身边，那双锐利的眼睛不再仅仅是扫视周围的丛林，而是时不时地落在夜泽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
那种脱离了他认知范畴的、兵不血刃的退敌方式，像一根看不见的刺，扎进了他引以为傲的斥候经验里。
回到村落，卡尔直接走向了长老古德的石屋。
夜泽没有跟过去，他知道卡尔需要时间去消化这一切。
他只是找了个角落坐下，从背包里拿出了那颗被他私藏的、最小的裂冠鸟蛋。
蛋壳呈淡青色，上面有一些不规则的深色斑点，入手温润。
他将蛋贴在耳边，静静地听着，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没过多久，村落里响起了一阵沉闷的号角声。
那是召集所有成年村民的信号。
古德站在村子中央的空地上，面色凝重。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村民，最后停留在夜泽的身上。
卡尔站在他的身后，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东边的森林里，有新的部落。”古德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在寂静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卡尔亲眼所见。
他们手持黑晶长矛，身披羽蛇之饰。他们不友善。”
人群中爆发出低低的骚动。对星痕村的村民而言，这片森林就是他们的全世界，突然冒出一个未知的、潜在的敌对势力，这种冲击不亚于天塌地陷。
恐惧像水汽一样在人群中迅速弥漫。
“先祖的庇佑正在减弱吗？”一位年迈的妇人颤抖着声音问道。
“山神的怒火要降临了吗？”
古德抬起手，压下了嘈杂的议论。他深陷的眼窝里，透出深深的疲惫与挣扎。
这段时间以来，夜泽带来的改变是实实在在的：更锋利的工具，更坚固的陶器，更高效的狩猎方法。
这些东西让部落的生活变得更好，也让一些古老的传统显得不再那么必要。
但此刻，面对全新的、无法用工具和技巧衡量的威胁，他本能地又想起了那些被遗忘的仪式，那是他们祖祖辈辈赖以获得心灵慰藉的方式。
“今晚，我们要举行‘听山雨’的仪式。”古德宣布道，“我们需要聆听先祖的指引，探寻山神的意图。”
“听山雨”是星痕村最古老的祭祀活动之一。
村民们相信，在特定的夜晚，通过特殊的仪式，山林间的风声、雨声、虫鸣鸟叫，都会变成先祖传递讯息的语言。
夜泽轻轻挑了挑眉。他能理解古德的做法。在未知和恐惧面前，寻求超自然力量的解释和庇佑，是智慧生物演化过程中一个非常普遍的阶段。
他没有出言反对，只是静静地观察着。
夜幕降临，一堆巨大的篝火在空地中央被点燃。
村民们换上了由兽皮和骨片制成的、代表着不同家族图腾的简陋服饰。
古德手持一根顶端镶嵌着磨损严重的狼牙的木杖，站在火堆前。
他的脸上用白色的黏土画上了繁复的纹路，让他看起来庄严而陌生。
仪式开始了。古德用一种古老的、拖着长音的调子吟唱着祷文，村民们则随着他的节奏，发出低沉的、如同山风呼啸般的和声。
整个村落都笼罩在一种肃穆而压抑的气氛中。
夜泽抱着双臂，站在人群的外围。他看着跳动的火焰在人们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听着那单调却充满力量的吟唱。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场大型的集体心理暗示。
所谓的“山雨之声”，不过是基于期待和恐惧，对自然界随机声音的主观解读。
古的吟唱持续了很久，直到他的声音变得嘶哑。
他将木杖高高举起，大声问道：“伟大的先祖之灵，山林的主宰！
请降下您的神谕！东方的‘羽蛇’，是敌是友？”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侧耳倾听。森林里静悄悄的，只有篝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村民们的脸上开始浮现出失望和焦躁。
没有风，没有奇特的鸟叫，没有任何“神谕”。
古德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紧握木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新技术的冲击和旧信仰的动摇，在这一刻，都化作沉重的压力，压在了他的肩上。
就在气氛凝固到极点的时候，夜泽忽然向前走了几步。
“古德长老，”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或许，先祖的回应，不是用耳朵听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古德转过头，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外来者。
夜泽指了指篝火上空冉冉升起的浓烟：“您看，烟是笔直向上，没有一丝偏斜。
这说明今晚几乎没有风。没有风，自然就没有‘山雨之声’。”
他顿了顿，换了一种更易于理解的说法，“或许，先祖的意思是，让我们保持安静，不要轻举妄动。
就像这烟一样，笔直地守好我们自己的家园。”
这番解释新奇又似乎合情合理。一些年轻的村民，比如布鲁，立刻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挠了挠头，觉得夜泽说得很有道理。没有声音，本身就是一种“声音”。
古德嘴唇翕动，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
用自然现象来解释“神谕”，这完全颠覆了他固有的认知。
他的内心，旧有的信仰和全新的逻辑开始激烈地碰撞。
就在这微妙的时刻，谁也没有注意到，人群边缘的阿雅，正悄悄地做着小动作。
她看着夜泽成为全场的焦点，看着所有人都被他的话语所吸引，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她撇了撇嘴，从腰间的小皮囊里，捏出了一小撮晒干碾碎的、颜色有点发紫的草药粉末。
这是她前几天在耳语谷附近找到的一种奇特植物，蔓莎说它叫“欢欣草”，没有毒，但会让闻到它燃烧气味的人，产生一种难以抑制的、想要手舞足蹈的冲动。
她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夜泽和古德身上，悄悄地绕到篝火的上风口，手指一弹，那撮紫色的粉末便无声无息地飘进了熊熊燃烧的火焰中。
起初，并没有任何异常。但很快，篝火的烟气里就带上了一丝甜腻的、奇异的香味。
香味迅速扩散开来。
“阿嚏！”站在最前面的一个猎手，毫无预兆地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紧接着，就像会传染一样，“阿嚏！阿嚏！”的喷嚏声此起彼伏。
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平时最严肃的猎手布鲁，突然咧开嘴，发出了一阵“嘿嘿”的傻笑，然后控制不住地原地扭动起来，动作僵硬得像一头刚学会走路的熊。
“我的脚……我的脚想跳舞！”一个年轻女孩尖叫道，她一边说着，一边已经uncontrollably地蹦跳起来。
场面瞬间失控。庄严肃穆的祭祀仪式，变成了一场混乱的、群魔乱舞般的滑稽派对。
人们打着喷嚏，傻笑着，不由自主地扭动、蹦跳。
古德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手里的狼牙木杖“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这算什么神谕？
先祖让大家集体发疯吗？
夜泽第一时间就闻到了那股异常的香气。他立刻向后退了几步，避开了烟气的范围。
他环视四周，很快就发现了罪魁祸首。阿雅正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探出半个脑袋，一边拼命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一边笑得浑身发抖，肩膀一耸一耸的。
当阿雅的目光与夜泽对上时，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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