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虚峰的藏书阁与其说是一座楼阁，不如说是一片依山势修建的巨大庭院群落。
红墙黑瓦，飞檐翘角掩映在古木苍翠之间。庭中种满了静心花、凝神草，绿意盎然的百年古柏随处可见。此地幽深静谧，唯有风吹竹叶与偶尔响起的翻书声沙沙作响。偶有三两无妄宗弟子来此观书，也时刻轻手轻脚，生怕惊扰了旁人。
顶着“墨心”面容的剑修轻车熟路地穿过几道月亮门，绕过几折游廊，径直走向藏书阁的主楼。
空气中弥漫着陈旧书卷的淡淡墨香，还有一种用以驱虫防蛀的灵木清香。
门口并无严密守卫，只有几个负责日常打扫与整理的小童子。
剑修步入其中，阁内无形的禁制在他身上扫过，确认了他身上无妄宗亲传弟子玉牌，便悄然放行。
楼内空间远比外面看起来更为广阔，这里到处都是禁制阵法。
书架林立，直抵穹顶，每一排书架，甚至每一层都笼罩着一层禁制，有些单独放置的孤本、**，更是被层层灵光包裹，足有四五重之多。
所以藏书阁并不需要多少守备，能突破这么多禁制拿到**的人也不是区区几个守备能拦住的。
剑修对这里并不陌生。前世他便常在此度过光阴，阅遍各类典籍，其中不乏被静虚道君斥为“歪门邪道”的杂书。
主楼下三层摆放的多是弟子们日常修习所需的功法心诀，如《无妄心经》、《太虚录》，乃至祖师爷明夷老祖晚年得意之作《万劫太极长》。
而四层往上，则多是史书、游记、杂闻、传记，甚至不少稗官野史。
剑修的目标正是这些。
他径直登上四楼，高大的书架上密密麻麻摆放着竹简、玉简、帛书乃至一些奇特的骨片、兽皮卷，柔和的光线从镶嵌在屋顶的明珠中洒落。
剑修的神识掠过这层书架，有几个弟子分散在各处，或静坐阅读，或低声交谈，或使用小法术控制着书卷在空中飞舞摘抄。
魔境的历史不需要刻意验证，例如太沧纪末年魔境和巫溪族大战两败俱伤，巫溪族消失匿迹，魔境自封，这种事谁都知道。
他要找的是与魔境有些关系，但又没什么人关心的东西。
他很快找到了标有“魔境·秘闻·异物志”的区域。
此处更为僻静，书架上落着薄灰。魔境自太沧纪末年自封，与此相关的记载自然成了冷门。剑修的神识如无形触手，快速扫过一排排书脊。
《异兽考》、《异域风物志》……《邶风君起居注（疑似伪作）》、《东都旧闻拾遗》……
东都？
那好像是邶风君之母，魔神寻欢的城池？
剑修和其他人一样对这位魔神陛下所知甚少，且魔神消失的时间太久了，关于她的记载恐怕也没什么有用的东西……
剑修边想边往后看，他的手指在一枚深紫色玉简上停下——《魔境十二州风土概览·太沧纪修订》。
正当他欲取下玉简时，一个温和带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咦？墨心道友？没想到竟在此处遇到你了。”
剑修动作微顿，收回手转身。只见二师兄忌夜正站在不远处的书架旁，手持几卷新得的琴谱，青纱四方巾下眉眼含笑。他是藏书阁常客，在此出现毫不意外。
剑修学着心魔那疏离又不失礼的姿态，微微颔首：“二师兄。我来随意翻阅些旧闻轶事，聊作消遣。”
二师兄笑了笑，走上前来，目光扫过剑修方才注视的书架，了然道：“是对魔境的传闻生了兴趣？”
他显然注意到了剑修方才的视线落点。
“略有好奇。”剑修言简意赅道。
二师兄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驱使人主动来翻故纸堆的无非好奇两个字，不过这里的记载十分琐碎，魔境自封近两百年，因着这个，许多记载都断在了太沧纪末年，你是要找什么？”
自然不能直说是想找揽世镜。
剑修对自己这位二师兄的能耐是有几分认知的，他直接说揽世镜三个字，不用一炷香功夫，二师兄就能顺着这三个字把他要干什么想干什么全都猜个**不离十。
他倒不怕二师兄看穿他的意图，他怕的是二师兄不赞同他的想法，然后不动声色给他挖坑让他跳。
干脆从邶风君那个天天“顾影自怜”的传闻入手吧。
剑修打定了主意，就说：“据说那位魔尊陛下风华绝代，乃至自身都沉溺其中，我就觉得十分好奇，究竟是真是假，要是真的，他得长成什么样子。”
二师兄对此倒是有点了解：“论及此事，这事天心门门主潮生君最有资格说话，他平生最爱鉴赏美人，曾放言愿为邶风君拜倒，投效魔境呢。”
剑修：“…………”
所以这种人是怎么当上天心门的门主的？
二师兄似是察觉到了剑修的无语，也忍不住笑了：“老三的心上人醴泉仙子，论姿容仪态风骨，样样都是上乘，才有瑶池仙名。但在潮生君眼中，也不过‘中人之姿’罢了。”
剑修只得顺着话道：“醴泉师姐之美名，青云皆知。看来潮生君的眼界确实是非常之高了。”
二师兄点点头：“在潮生君看来，至美之名，只有邶风君之母魔神寻欢堪当此殊荣。”
剑修起了一丝好奇：“潮生君见过魔神与魔尊？”
要是真见过，那他可以试试能不能从潮生君那知道更多消息。
“何止见过。”二师兄语带调侃，“他没继任门主之前，曾在魔境盘桓多年，恐怕比对天心门都熟悉。”
剑修一丝好奇已经变成五分好奇了：“那他是怎么当上天心门门主的？”
“原本的少主是他师兄，但是嘛……那位前少主叛出宗门了。他们师父就两个徒弟，只得亲赴魔境，将这位沉迷赏玩美人的二弟子捉回来继承了门主之位。”二师兄娓娓道来，仿佛在说一件趣闻，“他也算争气，于音律、制香两道上天赋绝伦，加之为了遍览美人而经营起的消息网络，竟也压住了天心门内那些桀骜不驯的散修，这门主便稳坐至今。”
青云上界这帮人修仙之余也是没少折腾啊。
剑修还在心里感慨，二师兄指尖微动，他伸手掐了个决捏了个结界将两人笼罩。
二师兄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笑容依旧温和，眼底却多了一丝了然：“闲话聊了这许久，那么，小师弟，你到底想从这些故纸堆里，找到点什么呢？”
被识破了。
虽然被人道破身份让剑修有一丁点的尴尬，但在二师兄现身时，他就知道这伪装未必能骗过他。
这个时候再负隅顽抗就显得不知好歹了。
剑修乖乖行了个礼：“二师兄。”
二师兄好整以暇地笑眯眯道：“你四师兄是玩幻术的一把好手，但即便他来施展这易容之术，也未必比你刚才更显‘自然’。猜猜看，是哪里漏了马脚？”
剑修仔细回忆了一下，再怎么回忆，举止上也没发现露馅的地方。
他与心魔本就极为相似，莫不是因为交谈之间太过自然熟稔，所以让二师兄起了疑心？
但是二师兄不会无的放矢，他必然是漏了个大的，让二师兄确定他的身份……
剑修又捋了一遍他们的言谈，这次发现了问题：“醴泉‘师姐’？”
二师兄敲了敲自己的手心：“算你答对了一半，我起疑心，是你向我道明来意时太过自然，而你说醴泉‘师姐’这四个字时，我变便瞬间确定了我的直觉。”
剑修提出疑问：“仅仅一个称呼就能确定吗？”
二师兄看向藏书阁窗外的参天古柏：“自太沧二百六十一年她借住无妄宗起，我就只见过你和老四叫她师姐。”
也就是说能喊她师姐的只有两个人？
如果不是二师兄今天突然提到……剑修又回忆了一下，前世今生，好像除了他确实没人喊醴泉师姐？
天心门和其他人一样，提起醴泉，不是直接称醴泉仙子就是直接叫她醴泉。
五师兄也习惯叫她醴泉仙子或者醴泉，而不是醴泉师姐。
剑修突然有点踌躇：“为什么只有我跟四师兄？”
二师兄闲闲地靠在一边的书架上，解释道：“因为老五是个缺两窍的人参精，醴泉么，就是一个话本里的名字。就算他夸赞醴泉是个美人，也只是对一幅传世名画的夸赞罢了，对老五来说醴泉就是个陌生人。”
“至于醴泉自己么……她与天心门的关系还不如与静虚峰亲厚。”
剑修在琢磨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但你不同。”二师兄抬起眼睛打量剑修，“我猜你大概见过醴泉？”
这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剑修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他知道二师兄简直智多近妖，不能像与五师兄那样有话就说，因为老五那个家伙察觉不到他不可能见过醴泉，但二师兄能。
可剑修也不想扯这个谎。
二师兄像是也没想要他给个回答，只短暂停顿了一下就把这事囫囵过去：“前有疑心，后有小小的马脚，我思来想去，不能白白浪费这么个机会，定要诈你一诈。”
诈错了也没关系，但诈对了能让你很开心，是不是？
你也就这点嗜好了。
也许是作为诈唬小师弟的一点补偿，向来不爱揽事的二师兄，这回倒是破例多说了一句：“我不知道你在查什么，既然你不想说，我也不多问。这次宗门大比的东道主是天心门，你若得空，不妨去‘天街’瞧个热闹，那儿散修云集，鱼龙混杂，什么稀奇古怪的交易都有。”
他略顿一顿，指尖在琴谱上轻敲两下，似笑非笑：“若是运气好，撞上潮生君在那闲逛……说不定，你要的东西，根本不用找，自己就会送上门来。”
说罢，二师兄颔首一笑，袖袍轻拂，结界应声而散。他转身离去，琴谱半卷，袖手青衫，俨然又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疏离模样。
剑修朝他背影道了声谢，二师兄并未回头，只抬手懒懒一挥，算是应了。
而那一边，心魔领了四桩任务回来。
它将四支玉简“啪”地一声排开，整整齐齐列在案上，自己则斜倚桌边，一手支颐，一手轻敲桌面，嘴角勾着一抹近乎狰狞的笑。
——就等剑修回来。
等他回来，然后吓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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