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从山头挪到云层后,四周彻底昏暗下来。晚风仓凉吹过,对视间,沈观南的头发被吹乱了,黎彧也有散乱的发丝浮动在脸颊边,平添几抹生动。
这张纯情至极的脸太有欺骗性,轻而易举就乱了沈观南刚刚硬起来的心。
“路口有家杂货店,应该有红花油卖。”他背对着黎彧蹲下身,声音不像刚刚那么沉,却也不温柔:“我背你过去。”
黎彧隐隐松了口气。
他俯下身,乖乖趴在沈观南背上,收拢双臂搂着沈观南的脖子,脸贴着沈观南的脸,压着嗓音低哄:“哥哥……”
沈观南最受不了黎彧贴着耳根说话,这会让他从身到心处处都泛痒。他拢着黎彧的膝盖弯,故意颠了一下,黎彧登时闭嘴了,老老实实没再搞小动作。
田埂凹凸不平,长满了青草,还有碎石子,一点都不好走。沈观南背得吃力,唯恐一个重心不稳摔下去,再把黎彧摔个好歹,所以走得非常慢。
两个人回到宽阔的青石板路时,整座苗寨几乎都亮起了灯。连绵远山交叠着万家灯火,暖黄色的光线将周围照得很亮。沈观南这才发现,黎彧的脚踝红肿得比刚刚还要严重,应该是追他时又拉伤了。
心头涌上一股酸酸胀胀的情绪,夹杂着几分懊悔。他把黎彧放在路边的石台上,单膝跪地,蹲下身来握住黎彧的脚踝按了按脚骨,嗓音低柔温沉:“疼不疼?”
黎彧:“好疼的,不会骨折了吧。”
“没伤到骨头。”沈观南直言拆穿,“只是错到了筋,养几天就能好。”
黎彧干巴巴地笑了笑:“哥哥还会看骨伤呢。”
“崴得次数多了,自然就熟练了。”沈观南示意他坐好,“我去买红花油,你坐这等一会儿。”
黎彧嗯了一声。
沈观南转身走进几米外的杂货店,几分钟后折返回来,蹲在黎彧脚边,脱掉了黎彧右脚上的苗绣布鞋。
黎彧的脚很瘦,脚背上凸着青筋,骨感很重,脚踝肿得老高。沈观南往手心倒了些红花油,捏着他的脚揉筋消肿。
这手法还是跟肖烨学的。
刚跟考古队下墓那一阵,沈观南没少受伤,都崴出经验了。
黎彧倒吸着凉气“嘶——”了一声,沈观南动作停下来,说了句“忍忍”,然后力道就比之前轻了许多。
他低垂着头,大半张脸都被墨色发丝遮挡住了。黎彧凝视着他,只能看见秀巧挺立的鼻梁和线条柔和的下巴,还有纤长的,因为脚裸处的伤而微微颤动的睫毛。
“哥哥手法好熟练,以前给别人揉过?”黎彧眸色转沉,语气有些阴晴不定。
“自己算别人吗?”沈观南有点无奈,“你怎么这么霸道。”
闻言,黎彧很轻地挑了下眉,没再吭声。
最近经常下雨,空气湿度很大,入夜后更显阴冷。沈观南察觉到风里藏着的冷意,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揉掉半瓶药油,揉得掌心**辣的。
他给黎彧穿上鞋,揣好红花油,背着人回了吊脚楼。
二人一进篱笆院,就看见江川和他的家里人,那个厌世脸酷盖方清珏,还有族长,三个人坐在桂花树下,围着一个矮桌。桌上摆着几个竹蒸屉,蒸屉里是掏空果心的青柚,一旁的泥炉上热着一壶桂花茶。
方清珏手里拿着柳叶刀和青柚子,看样子是在和族长学怎么做雕花蜜饯。江川坐在他旁边给他扇风,笑吟吟地盯着他看。
沈观南惦记着问陈家的事,就背着黎彧朝他们走了过去。
听见脚步声,他们仨一同看了过来。族长有点纳罕地问:“这是怎么了?”
沈观南:“崴脚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族长低头看了眼黎彧的脚,“仓房里有药酒——哦,你擦过了。”
黎彧不知道怎么回事,全程没搭理他,只期期艾艾地盯着沈观南看,像是这院子里的其他人都不值得他分过去一分一毫的眼神。
沈观南慢半拍地意识到,这两人不是关系不好,是黎彧懒得和族长有关系。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个孩子这么独。
沈观南把黎彧放在藤椅上,自己随便寻了个竹凳,坐到江川旁边。江川似乎是知道他要问什么,幅度很轻地摇了摇头,然后意味深长地瞥了瞥族长。
沈观南当即明白过来。
这些有关巫蛊,圣女,还有巴代法师会蛊术的事,他上次来都没怎么接触过,明显是族长有意隐瞒,不愿被外族知晓。
沈观南方才在电话里和他说穆幺的事,他也闪烁其词,就是不愿承认苗疆现在还有蛊术。
沈观南便也拿了青柚,用柳叶刀在柚子皮上瞎雕。
“哥哥也想学吗?”黎彧像是终于找到了话题,倍显殷勤地说:“我会做,我可以教——”
沈观南垂着眼,纤长浓密的睫羽盖下来,在眼睑下投出弯月形的阴影,令人看不清眼底都有什么情绪。他出声打断:“随便玩玩,没想学。”
黎彧听罢,慢吞吞地“哦”了一声。
他也拿起一个青柚,握着柳叶刀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好看,有种说不出来的韵味。
沈观南的视线不知不觉就挪了过去,瞧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收回视线继续雕自己的。
雕花蜜饯是传统苗疆美食,把未成熟的青柚掏空,只留完整的皮,然后用柳叶刀在柚皮上雕龙凤花鸟等图案,再放在水中漂洗,混以蜂蜜晒干,味道比普通蜜饯更丰富,如今已被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
族长雕工很不错。他一边教方清珏,一边话里话外地试探他们两个有没有祭拜过南疆王。
方清珏动了动唇,正想开口,江川抢先道:“拜过了,祆蛊楼门口有好大一棵姻缘树。”
闻言,方清珏瞥瞥他,没说话。
“王神很灵的,好多人来求姻缘呢。”族长隐隐有些骄傲,“那树上的红绸全都是还愿的人自发挂上去的。”
这和沈观南的认知有出入:“他不是傩神吗?怎么会有人向傩神求姻缘?”
“傩神?”黎彧凝了凝眉:“谁给封的?”
“那都是外族人的想法。”族长喝了口茶,“王神可不是傩神,他是我们的守护神。”
江川问:“我听说他原来住在岜夯山,后来为什么不住在那里了?”
沈观南隐隐有些吃惊,他居然连这么隐晦的消息都挖出来了!
“那时候天下不太平嘛。王神带族人在山里隐居。”族长的语气很像讲故事,有种娓娓道来的感觉:“本来生活的好好的,直到有天闯进来一个逃荒的。大祭司看他可怜,想收留他,没想到他跑了。跑就跑吧,还把山里的事都说了出去。”
沈观南小声嘀咕了一句:“这不是桃花源记?”
江川离得近,听见就低下了头,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
这显得他两好像说了什么悄悄话。方清珏都没什么反应,黎彧倒是连着看过来好几眼。他坐得离沈观南远,脚又崴了,挪不过来,只能像那天掰茶饼似的怨怼怼地刺青柚。
“古啰国的人知道了,就派人来征兵。”族长继续讲故事:“他们想把族里的劳动力都带走,王神就驱蛇咬死了他们,带人夜袭了附近的城池,建立了歹罗寨。”
江川继续问:“您说大祭司是守卫苗寨战死的,那南疆王是为了给他报仇才灭了古啰国吗?”
“可以这么说。”
“那他为什么要杀古蜀国的王室呢?”
这个问题,族长回答得很诚恳:“我也不清楚。他屠杀完古蜀的那几位王室就飞升了,到底为什么,恐怕只有王神自己才知道。”
“因为大祭司。”黎彧忽然插言,“大祭司原本是古蜀国的继承人,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被九黎族俘虏了。”
话音未落,包括沈观南在内地,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黎彧。似是察觉到他们的视线,黎彧眯起眼睛笑了笑,“我以前听说书先生说的。”
沈观南莫名松了口气,江川立刻追问:“他还说什么了?”
黎彧不吭声,继续低头雕柚子皮。
江川:“……”
他看了眼沈观南,沈观南握拳抵唇咳嗽了一声,黎彧才掀起眼皮看过来,“哥哥想知道?”
沈观南正想回答,就听黎彧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可我嗓子疼,不想大声说话,哥哥能不能坐近一点。”
事已至此,傻子都能看出来他们之间有猫腻。族长缓缓转过头来,目光与沈观南对上时,眼皮抽动了几下。
沈观南突然有种背着别人家的家长偷偷拱了他们家白菜的心虚。他尽量忽略族长灼灼如炬的视线,硬着头皮往黎彧身边挪了挪。
黎彧似乎不满意,伸手握住沈观南坐着的竹凳边,用力往自己所在的方向一拽,沈观南就连人带椅瞬移到黎彧身边。
这动静引得其他人再次齐刷刷地看了过来,尤其是族长。沈观南低头扶了扶额角,突然有点头疼。
“蜀人是被蚩尤赶出中原的,他们一直没放弃报仇,不断发动战争,和九黎族是世敌。”
黎彧继续往下说:“大祭司一被俘虏,蜀王就放弃了他,令立了新君。”
“这个新君气量小,知道他镇守在这里,担心支持他的人择拥而立,就派人给古啰国献策,不然大祭司才不会死呢。”
一直没说话的方清珏“啧”了一声:“老套,一听就是编的。”
黎彧意味不明的哼笑一声,什么都没说。
沈观南倒不这么觉得。因为黎彧说的这个版本,至少开头和他破译出的竹简完全吻合。他挨近黎彧,小声问:“你在哪儿遇见的说书先生,他现在还在吗?”
“应该不在了。”黎彧专心致志地雕青柚皮,说话时连头都没抬,“不过他说的故事我全听过,哥哥想知道什么问我便是。”
沈观南思量一瞬,觉得应该先问明白陈家的事。他掏出手机,打开微信,给江川发了条信息。
他现在和黎彧靠得很近,一举一动都在黎彧眼皮子底下,所以黎彧只稍稍瞥一眼,就看清了对话框里的全部内容。他掀起眼皮,漫不经心地看向江川。
江川和他对上视线,神情微微一怔。但他很快就收回了目光,低头打字。
“咻——”
对话框里多出来一条消息。
-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那孩子好像很喜欢你,家里全是你照片。
沈观南有一瞬间的晃神,身体瞬间绷紧了。他想,他知道是谁下的蛊了。
陈家小二偷拍他,穆幺也明确对他表达过好感,然后他们就相继出事。
怪不得族长愁得焦头烂额都没找到下蛊人,因为下蛊的根本就不是人。
沈观南下意识看向黎彧,眼里满是担忧。
似是察觉到他的视线,黎彧侧过头来,朝沈观南粲然一笑。他放下柳叶刀,把雕完的蜜饯递过来给沈观南看。
沈观南垂下眼,见青柚绿油油的表皮刻着一个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简笔小人。
“哥哥——”
黎彧伸过手来,在桌子下偷偷握住了沈观南的手指。花前月下,泥炉上的茶壶“咕噜噜”的冒着泡,气氛在这一刻似乎暧昧到了极致。
沈观南听见黎彧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清的嗓音说:
“别生气了,好不好。”
沈老师此生走过最长的路,就是南疆王的层层套路。
南疆王:?我才不是修路的。
沈老师:嗯,你是杀猪盘鼻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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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别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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