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一扣到第三颗纽扣时,北风正从补丁缝里偷走最后一丝体温。
四中的校徽早已褪色,书包带绽开的线头像老家后山疯长的荆棘,鞋上也凝结着奚市特有的黑泥,这座城市总是会把离乡者的忧愁熬成沥青,再冷冷地把痕迹呼在每个人脚上。
巷口的流浪狗忽然支起耳朵,看着少年把黄昏踩成更深的褶皱。发酵的垃圾堆蒸腾出黄色的雾气,沾染霉斑的旧课本在记忆里哗哗翻页。
映入眼帘的是六层水泥建筑,三个大字和墙皮一起剥落在潮湿的砖缝里。依稀看得出“掠影楼”,要说这雅号有何深意,只是附庸风雅的开发商,一拍脑袋想出的。
几乎没有配套设施,唯一的绿化就只是楼底的三株老树,倔强的扎根在满是污泥的花坛中,枝丫顺着晾衣绳接上洗至褪色的白工服,像面永不晾干的白旗。
自从上了高中,余一和母亲张秀岚便搬来离四中更近的破旧小区,租金便宜,每月还可以省下不少钱偷偷攒着。
走上楼,楼梯转角的白酒瓶仍保持着父亲离开时的姿势。余一盯着碎裂的酒瓶,辛辣的酒味依旧挥散不去,刺激下,突然看清了那些深夜的争吵,原来玻璃碎裂声也会生根,在水泥地上长成尖锐的荆棘丛。
302室的门缝漏出昏黄的光,母亲肯定又忘了锁门,就像她总是记不起按时服药。
轻轻推开门,门轴呻吟惊起了玄关处的尘埃。
母亲亲手绣的“家和万事兴”斜挂在墙上,裂痕蛛网般爬满玻璃。余一不知数了多少次十字绣里脱线的“和”字,每每想起母亲绣这幅画时,绣针曾数次扎破食指,血珠渗进线中,如今在裂痕深处结成了褐色的痂。
家里又被翻得乱七八糟,余一僵在了门口,恐惧涌上心头。
果然,卧室里走出了一个满身酒气、胡子拉碴的男人——父亲余萧。
强忍颤栗,余一看清了男人手上拿着的东西,一枚精巧的玉镯,那是外婆留给母亲的最后遗物。
“放下!那是我妈的”余一狠狠瞪着男人,顾不上眼前这人曾醉酒把自己打到骨折,只想留下母亲最重要的、唯一的首饰。
余萧一愣,平时见到他唯唯诺诺的儿子,今天这么硬气。一向专横大男子主义的余萧认定,这就是忤逆,顿时酒也醒了几分,他大声呵斥道:“小畜生,你老子的事你也管得着?”
“你不配做我爸!”余一吼道,将压抑的情绪全都发泄出来。
“小畜生,你就这么和你老子说话?”余萧狠狠挥出左手,重重砸在了余一右脸上,这一拳余萧完全没有收敛,仿佛打的是一件没生命、不重要的物什。
余一整个人无力地往后仰,重重地撞在门框上,就连余萧自己也差点因为这一拳的惯性向前摔倒,巨大的碰撞声在平静的傍晚像枚炸弹,吸引陆陆续续的人打开门出来看热闹。
当看清了打人的是余萧的时候,都纷纷摇着头叹气,仿佛是在叹息为什么那么好的女人有这么个混账老公,即使已经离婚了。
余萧看着愈发多的人,气焰丝毫没有降低,反而更加高涨,“小畜生,看老子今天打不打死你”便又欲挥拳打过去。
余一本就体弱,刚刚那一拳就使得他脸部红肿,鲜血从鼻子中流出,撞在门框上的左手早已麻木,丝毫用不上力。
眼看着那一拳即将落下,“余萧你个混蛋,我们家已经成这样了你还想要干什么啊?”一声焦急的大喊伴随着急速爬楼的摩擦声,一位容貌憔悴的女人从楼梯上冲了上来,余一被打的有点眼花,但依旧看清了来人,是母亲张秀岚。
张秀岚本能的挡住余一,不让醉酒的男人打到余一。余萧并没有收拳也没收力,家暴惯了,也不怕再多一次。
眼瞅着余萧那一拳要落下,楼下的刘婶吼道;“王八蛋,还不住手,我已经报警了”。
余萧惊得刹住,怒气冲冲地向已经走上楼的刘婶吼道;“又是你个贱人,老子不会放过你的”,如恶鬼一样放下狠话,把镯子一丢,飞快的撞开刘婶跑下楼。
余一晕了过去,镯子也如同这个家庭一样,四分五裂。
再醒来时已经到了医院,母亲连忙抹掉脸上滑落的泪,强撑出一个笑容“多多醒啦”。余一闻到了刺鼻的消毒液,掺混着廉价桂花油的清香,那是母亲总抹在碎发上的。视线还有点模糊,但触到母亲手踝处前几年一直带着玉镯捂出的白印子,此刻更加惨白。
“妈,镯子怎么样了”余一想起,焦急地坐起身问道。
张秀岚忙帮儿子掖了掖被子,安抚道“没事,别担心了,就一物件而已,岁岁平安,多多你好好休息,不要多想”
“妈,对不起,都怪我......都怪我没保住......”
“怪妈,妈要是戴着,就不会被他惦记着,多多,真的不要想了......”这时,走廊传来金属器械碰撞声,混着片警低沉询问护士的嗓音:“请问张秀岚女士在这吗?”
母亲连忙起身“多多,我出去一下,你再休息会,我马上回来”。急忙关上病房门。
透过门缝,片警断断续续的话语传来“余萧在汽修厂被捕时,已经醉的不省人事了......他这次估计会判刑......要你做个笔录.....”
余一不再多听,只是考虑着怎么修好镯子,那枚镯子的重要性,他知道。母亲为了不让他内疚多想装出的轻松,就和每次父亲家暴她和他时,安慰余一的样子一样,“多多,妈妈在呢,不要害怕,不要害怕,妈妈一直都会在”,明明自己都在颤抖,却还是紧紧地用她单薄的身躯护住她的儿子。
月光倾泻进病房,就像那镯子一样透亮,他从未守护住过任何东西,他守护不了镯子,守护不了自己,更守护不了母亲,绝望在不甘心中生根发芽。
等张秀岚再回到病房,余一已经睡着,她轻轻替儿子盖上踢掉的被子,摸了下他的脸,呢喃道:“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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