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之前,宋凛生的人生除了上学,就只有两件事。
守好一间破落的杂货铺,一座只有寥寥坟墓的陵山。
以及,等一个人。
杂货铺就立在墓山山脚下,盘山公路尽头,狭长的海岸线回旋,看不见海,但可以清晰地听见海潮涨落,闻见咸湿的海风。
来往的车辆很少,人更是寥寥无几,一晃十八年囫囵而过,宋凛生等的这个人却始终没来。
阿嫲去世前,只给他留了一个名字。
不问年岁,不问相貌。
只说,他一定会来。
——
“他一定会来。”
旧式收音机发出“滋滋”的电流声,苍老而毫无生气的朗读声被卡住,不断重复着这一句话。
“他一定会来……他一定会来……”
“滴——”
冗长的空白音过后,紧随着一阵刺耳的嗡鸣声,沙沙作响的频道错乱声夹杂其间,那句话魔咒般的在脑海回旋。
宋凛生猛从梦魇中惊醒,弹坐起来,惊魂未定地看着面前发黄的墙面,心跳声还尚未从中剥离,又被窗外一阵轰隆隆的巨声吓了一跳。
墙上的挂钟正好停在凌晨五点半。
夏天一到,那本因天气寒冷而有些懈怠的垃圾清理车,又开始每日准时无误地来收前一日的垃圾。
发动机的震动轧过安静的街道,正巧停在了宋凛生的窗前,器械掀起一片噼里嘭啷声。
他烦躁地从被单下伸出腿,散了会热气,往床上一倒,向边沿滚了几圈,抱住脑袋,试图屏蔽掉恼人的嘈杂声。
五分钟后,垃圾车终于渐渐远去,宋凛生松了口气,重新沉入梦里。
敲木板的声音却不合时宜的响起。
“老板!请问老板在吗?”
宋凛生一动不动,抱着被子半睁开眼。
外面的人不依不饶,不厌其烦地敲着,声响愈发的大:“老板,在吗?”
“哎?不在吗?这外面牌子不是写着24小时营业吗?老板,老板——”
这会是彻底睡不着了。
宋凛生一脸不耐地把脸从枕头里伸出来,吐出口气,长臂一推,将隔阳木板推开,一下被窗外已经开始吞吐天光的日色晃了下眼,声音冷得像冰:“买什么的?”
来人似乎被他吓得愣了一下。
他一边嘴里嘟囔着“原来是在的”,一边朝后退了几步,重新站到这间杂货铺的门槛上,好奇地往木板窗后面看了一眼。
宋凛生还躺在床上,头发睡得乱糟糟的,腰间挂着条薄被,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股生人勿进的起床气。
他就着侧躺的姿势,半眯着眼看着面前穿着马甲的男人,忍着性子问:“你到底要买什么?”
“碘伏、纱布,有吗?”男人讪讪一笑,脸侧堆出几道褶痕。
自知打扰了老板的好觉,又见对方的态度不是很好,他连忙收去脸上的好奇,留下点后知后觉的不好意思,借着微亮的天光,朝宋凛生晃了一下手臂。
一道血疤,看起来像是被荆棘丛狠狠刮了一下。
宋凛生的脸色这才好了些,看向男人带着皮手套的双手,又微侧过头去看对方背后那辆酷炫的铃木摩托,瞬间了然。
“等着。”他翻身下床,套上拖鞋,“啪”的一声关了窗。
不多时,拖鞋的踢拉声传来,一楼的卷帘门被从下拉开半人高的缝,宋凛生拿着东西钻了出来,朝一旁的墙上抬了抬下巴。
“那边贴着支付码,麻烦扫一下,一共25。”
此刻,正值万籁俱寂的清晨时分,暮山脚下薄雾蒙蒙,借着路灯,男人这才看清宋凛生的相貌,竟莫名的被这犄角旮旯的杂货铺老板惊艳了一下。
莲南靠海,紫外线毒辣,这儿的人大多皮肤黝黑,眉窝深而唇厚,十个里难揪出来一个好看的。
可宋凛生却是生得格外好看。
他穿得很随性,面容虽尚未清洗,看着却是清和干净的,少见的栗色眼瞳被清晨的光线衬得很亮,看人时的神色很淡,没什么表情,微微抿着的唇上有颗小小的唇珠,唇色是那种少见的玫瑰红。
可能是天生的,也可能只是熬夜上火。
而且宋凛生的皮肤格外白,许是光线太暗的缘故,苍白中还透着点颓败之气,在现在的这般场景里,男人不由得萌生出一种半夜在荒野撞见“艳鬼”的荒诞感。
他付了款,接过碘伏,差点被门口立着的一块大板子绊了一下,便顺势在门槛上坐下,瞧见人还没准备走的样子,随口唠了一句:“小老板,你这便利店,挺别具一格啊!”
是挺独特的。
至少男人是头回见到店门可以从窗户那打开,而且一开,里面就是老板的卧室。
但凡他只是要包烟,或是要颗糖,老板都可以选择不下床。
宋凛生似乎被他一句“小老板”烫了一下,他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难得的收了点疏离,跟着坐下,多嘴地问了一句:“你这是刚从旁边山上飙车下来的?”
“是啊!”男人疼得呲牙咧嘴。
他伤的是右手,左手明显不太熟练,给自己包扎的姿势别扭又滑稽,可宋凛生看起来一点也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得到预料中的答案,他只是点点头,穿着大裤衩的小腿被清晨的风刮得有点冻,于是抻抻腿,准备继续回去睡个回笼觉。
男人的电话铃突兀地打破了这一片宁静。
是一首很耳熟的摇滚乐曲。
宋凛生往回的脚步一顿,面朝着黑色的海岸线,没有继续朝前走。
男人看清屏幕上的来电号码,顾不得宋凛生还在,手忙脚乱的按了接听,对面是个嗓门洪亮的女人:“一整夜没回来,你这是又野哪里去了?”
“……山上。”
“我就知道,你肯定又去飙车了!就这么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吧?你到底得我说几次才能听?”
男人捂住听筒,低声下气的回道:“回去再说,回去再说。”
“你这么不要命,干脆别回来了!”
“别别别,我错了,我保证,绝对听你的话,不会有下次了。”
挂了电话,男人抬头,看见宋凛生插着兜,满脸漠然地盯着面前还被雾霭笼住的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显然的,方才手机里的对话被人家听了大半。
他摸了摸鼻尖,笑着打破沉默:“这边山上有个墓园,我和朋友们打赌输了,赌注是去上面甩摩托下来。”
男人这话说的语焉不详,只是为了缓解被人骂了的尴尬,也没打算这小老板能理自己。
没想到宋凛生还真的应声了:“嗯。”
他说:“我知道。”
知道什么?
这下变成男人不知道了。
他摸了摸纱布上七扭歪八的结,吞吞口水,“其实还挺瘆人的,半夜三点从上面下来,一路上一盏灯都没有,乌漆麻黑一片,风又热又凉,刮得我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这才……”
差点一不小心真翻进沟里。
顿了顿,见宋凛生还在听自己说话,他的语气里多了点试探:“老板是不是觉得我多少有点毛病?刚电话里是我大姐,整日就喜欢骂我有毛病。”
宋凛生看了他一眼,没答。
他其实见过更疯的人。
也是从这山上的墓园下来,那天下了一整夜的暴雨,那人就这么一身的污泥,只剩下双漆黑明亮的眼,浑身透着比雨雾还要冷的气息,就这样敲开了便利店的木板。
“小老板。”
那时候,严盛也总爱这么喊他。
海边日光终于吐露出点点光迹,很快便吹散山雾,肆意地压向盘山公路。
宋凛生烦躁地打乱了头发,把这突然跑歪的心思归于被接连吵醒导致的脑袋混沌,垂放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
他这一走神,男人不知自顾自说到哪里,蓦地,宋凛生听见他讲:“……其实也不是甩尾的问题,是我大姐觉得玩摇滚的都有病。”
突然说起摇滚,男人又偷瞥了他一眼,见宋凛生要走,忙喊住兴致缺缺的人:“刚看小老板对摇滚好像挺有感觉的……不知道怎么称呼?”
宋凛生对此类搭讪极其不感冒,耸了耸肩,继续踢着拖鞋往店内走。
“我叫郑楠树!”
男人突然变得有些着急,声音又大了起来:“其实、其实昨天晚上,在山海街的酒吧,我听到你唱歌了!”
只是彼时宋凛生戴着顶黑色鸭舌帽,坐在酒吧内的小角落里唱歌,没有打光,只能听见他轻而干净的嗓音,看不清脸。
见宋凛生不答话,却也没有继续往里走,郑楠树吐出口气,起了身,语气带了几分试探:“虽然我有点脸盲,但对声音吧,是一听一个准。”
他说着走到宋凛生身边,轻笑着说:“老板看起来年纪挺小的,没想到是练过的?难不成……也是同行?”
宋凛生不动声色地向旁边移了半步,微微侧过脸,方才的懒散与漠然收去大半,颔首看着比自己低了半个头的郑楠树。
郑楠树莫名打了个哆嗦,只觉得宋凛生钉在自己身上的眼神格外凉飕飕的,颇有种刚在墓山上的感觉。
他顿时心中开始打退堂鼓,想走,可又挣扎着,努力略过宋凛生已经带着警示的眼神,继续说道:“老板别介,我就是个音乐制作人,你嗓音条件这么好,咱俩又这么有缘分,一晚上能见着两回,是吧?”
顾不得手还疼着,郑楠树又朝宋凛生走近了一步,说:“这大好的青春年华,却窝在这穷乡僻壤,住在一整片墓地的山脚下,开一间几乎没有生意的便利店,我想,无非就三种原因。”
理想冷却,爱情死亡,生活无望。
宋凛生向来十分抗拒自来熟的人,可对方说话虽没带什么情商,却实在恳切真诚,开铺子的缘故,他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能看出郑楠树的心眼不坏。
他垂眸,压下那些即将倾泻而出的情绪,忍耐着朝对方摇了摇头,说:“你想错了,也猜错了。”
“我不会唱歌,不是专业的,去酒吧只是为了谋生,毕竟你也说了,我这杂货铺压根没有生意。”
郑楠树的眼里有茫然一闪而过,被宋凛生抓住,他难得笑了笑,朝后退了几步,走到卷帘门前,脚半靠在边缘,“而且,我在这里,也不是你说的那三个原因,只是因为……”
四周开始响起红臀鹎鸟清脆的鸣叫声,宋凛生重新落回屋檐下那一方阴翳之中,脸也变得不那么真切,声音跟着沉了几分:“我社恐。”
他说出这些话时像是变了个人,郑楠树心中讶然,可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卷帘门已经再次发出“咔擦”的声音。
郑楠树知道,这是逐客令,也是宋凛生不愿再与自己纠缠的最后信号。
他心中长叹一声,对自己的表现有些懊恼和失望,但也不好继续纠缠,只好走回摩托车前。正要拿起头盔戴上,却被卷帘门更加刺耳的摩擦声吓了一跳。
郑楠树拿着头盔的手一紧,下意识回头看过去,却撞上了宋凛生那双漂亮的眼睛。
还是那双栗色的瞳仁,可方才的冷静淡漠此刻却被一股他根本无法形容出来的强烈情绪覆盖,眼角顺着漫上一圈红边,炽热而滚烫的,像是要烧过将彻底大亮的天。
郑楠树被这样的眼神死死盯着,心蓦地重重一跳。
两人对视片刻,宋凛生忽然很快眨了一下眼睛,再开口时声音干涩,问:“你是不是……认识严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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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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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积雨云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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