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盛”二字一出,不止郑楠树愣了,连宋凛生自己都有些怔然。
他轻吐出口气,严盛的名字就像是从那干涸许久的枯萎内心中重新扎了根似的,一点点地向上蔓延。
直至记忆苏醒。
原来时隔五年,再次念起前男友的名字,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困难。
宋凛生唇角噙起一抹很淡的笑意,却是极冷的,在片刻的恍惚过后,他心绪迅速恢复了平静,再度看向面前的郑楠树。
他身侧停着辆黑色的铃木摩托,天色昏暗时宋凛生没有看清,现在天亮了,油壶上贴着的那个低音音乐符号倒是抢眼得很。
也熟悉得很。
于是,郑楠树的出现,以及他刚才那些莫名其妙而生硬的搭讪话语,宋凛生顿时就找到了解释的破口。
见对方还在愣神,宋凛生轻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清了清嗓子,犹豫片刻又问:“他回来了吗?”
郑楠树半天才喃喃地“啊”了一声。
他不敢看宋凛生的眼,神智回笼后立即移开视线,落到手里的头盔上,缓而重地点了一下头。
也不知回应的到底是哪一句话。
但答案都是不言而喻。
两人又是好一阵的沉默。
开始有红臀鹎落在一旁的树上,树叶发出窸窣的抖动声,郑楠树终于无法承受宋凛生浑身散发出的压迫感,张了张嘴想解释,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又憋了半晌才反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我认识严盛那小子的?”
来自大城市的音乐制作人、酷爱摇滚乐,却在三更半夜出现在他们这座鲜为人知的暮山,说是飙车,却没有和车队一起,反而是独自一人,还和他这个压根不入世的杂货铺老板搭话,怎么想都不对。
目的性太强,没有缓冲,意味着有所图谋。
这是严盛之前说过的话理,如今,这个道理同样适用回对方身上。
宋凛生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郑楠树说:“其实昨晚在酒吧见到你,还真纯属意外,但今早这个,确实是……”
他支吾了好一会,实在找不到修饰的措辞,最终自暴自弃地承认道:“来找你,确实是有意为之的。”
怕宋凛生误会,他把头盔放回车上,双臂举起,打包票似地说:“但是你放心,来找你不是严盛的想法。他压根什么都不知道,这事也和他无关,就是我们乐队其他几个无聊打赌,说谁输了就来这里甩甩车尾,想着看……”
能不能见到“传说”中的宋凛生。
宋凛生也没想到,自己躲在边角一隅二十六年,认识的人寥寥无几,有一天也会被别人当成传说中的人物。
郑楠树是独立音乐制作人,因一张摇滚专辑制作和严盛的乐队“蝉时”认识,后来又相继合作过几次,很是投缘,一来二去很快就成了朋友,做起了乐队的音乐负责人。
蝉时乐队一共四人,一个吉他手,一个主唱,一个鼓手和一个贝斯手。严盛是弹吉他的,大学时期就开始组乐队,当时宋凛生也在,但只是偶尔帮忙唱唱歌,并不算是蝉时的人。
后来严盛离开家乡莲南时,乐队只有他自己和鼓手陈斯廿,主唱和贝斯手是后来才组在一起的,所以除了陈斯廿,没人认识宋凛生。
而且严盛这人,性子极淡,面冷心更冷,话极其少,关于宋凛生的事情,乐队其他人还是听陈斯廿说的。
尽管严盛嘴上从不曾吐露过自己半点内心的想法,可这么些年下来,郑楠树也多少能看得出来,当初这两人分手时肯定不算好聚好散,甚至分手后还留有几分将断未断,以至于严盛对宋凛生,几乎是讳莫如深的态度。
在他面前,蝉时几人都鲜少提起莲南的过往,更别提那白月光一样存在的初恋前男友。
郑楠树三言两语解释完前因,见宋凛生虽然气压很低,但脸上并没有生气的神色,这才松了口气似的缓了缓,简单讲了一下后果:“其实这回也是巧了,乐队来这边有商演,我们也真是好奇太久了,想着要不来见见你……但这么做确实很是冒犯,实在抱歉。”
言语单薄,郑楠树其实并不算特别会讲话的那一类人,支支吾吾的:“严盛他虽然没有什么表示吧,可我们兄弟们都很清楚,这几年,他心里一直念着你呢!”
所以才有了那个赌约,几分酒意上头,便带有想替兄弟努力一把的劲。
宋凛生闻言又笑了,眼睛弯起来,微红的唇却没有沾半点笑意,他摇摇头,打断了郑楠树的继续解释:“你刚刚才说,他什么都不知道。”
也许是清晨的风有些阴冷,宋凛生的眼尾一直有点红,他眨了眨眼,语气颇为嘲讽,却是替郑楠树开了脱:“陈斯廿这人向来确实话多,但有些话一定带有他自己的主观看法,你们对我好奇,我并不介意,但你要说严盛对我还有留恋,那可真是说笑了。”
毕竟当年分手,他和严盛是有过好几次的不欢而散的。
直到最后一晚,他们吵了一架又翻上了床,宋凛生穿着严盛的衬衫,从他的怀里出来,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他看着严盛那双深而见不到底的眼,很轻地说:“莲南的雨季就要来了,既然你这么想走,那就走吧……给我留件衬衫就好。”
于是严盛走了。
在二十岁雨季到来之前。
没有半分的留念。
对莲南,对家,对宋凛生,都是一样的。
所以——
想到这些,宋凛生不知为何反而松了口气,他看着郑楠树,语速放得很慢:“但我想,不管严盛知不知情,你们乐队这次来,应该不只是想看我长什么样这么简单吧?”
宋凛生讲话也很直白。
郑楠树被挑破最后一道心思,看着面前分明和严盛长相完全是两种类型的宋凛生,心中感慨了好一会。
原本以为,陈斯廿口中一直脾气很好的宋凛生,应该会比严盛好相与得多,没想到这两人,面上看似天差地别,其实根本就是一类人。
郑楠树吐息,彻底全盘托出,“是。”
他的语气带了几分无奈:“这次乐队接的商演,是莲南海边的音乐节活动,现场会有粉丝爆灯投票环节,冠军将得到冠名商一年的赞助费。”
“可就在这紧要关头,主唱游波家人出了大事故,他不得不回去帮衬……”
郑楠树眉梢皱起,终于将目光从头盔上移开,看向宋凛生,“蝉时因此缺了一个主唱,这场商演就上不成了。”
怕宋凛生理不清内里的转圜,他顿了顿,又解释道:“蝉时如今虽在圈子内虽算是顶尖摇滚乐团,可在如今选秀节目、网综娱乐盛行的时代,摇滚,依然处于穷途末路之中。”
其实无论在什么时候,摇滚这种不够“大众化”的音乐,总是无法再向前一步。
这是常态,也是摇滚圈音乐人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摇滚又特别烧钱,所以能得到未来一年的赞助费用,对我们来说真的特别重要。”郑楠树诚实道。
虽然他不是蝉时乐队的成员,可也是十几岁玩摇滚至今,实在见过太多迫于生计而离开这一行的人。
即便他们这堆人奉承的摇滚的精神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但当现实摆在面前时,为了维持梦想的生存,有些事还是不得不去争。
郑楠树与蝉时有缘,有情,所以也有不甘。
宋凛生不混摇滚圈,可也不难理解郑楠树话中思虑,他身上的冷意稍稍退了几分,与郑楠树对视,“既然缺了个主唱,严盛他为什么不顶上?”
在乐队里,吉他手兼主唱的人比比皆是,严盛唱歌也极好,完全可以暂时顶上主唱的位置。
郑楠树却摇了摇头,“主办方归定,乐队参演人数至少四人,而且这首歌演唱难度太大,现场弹唱出错率太高。”
宋凛生默了片刻,“我记得你们主唱虽不是莲南人,可老家离这边并不远……如果比赛当天回来一会,应该也不算特别麻烦吧?”
这番话却是彻底击溃了郑楠树,他眼圈顿时红了,在缓缓升起的日光之下愈发明显,哽了好半天才又摇摇头,“游波他早就想走了。”
闻言宋凛生愣了愣,下意识问:“什么叫早就想走了?”
“不继续留在蝉时,甚至是……”郑楠树声音干涩,“离开这个圈子。”
当年因为蝉时的第一场演出,主唱游波错过了见父亲最后一面,如今又是母亲病危,离开一会,就有可能再度万劫不复。
而这些的代价,或许只是在看不见前方的暗路里多走一年而已。
“多一年,少一年,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临走前,是这样跟我们说的。”郑楠树深深叹了口气,“虽然嘴上不认,可我们都知道,他说的在理。”
没有劝说,因为理解,所以只能成全。
他的心酸和无奈宋凛生读得懂,可话到此处,郑楠树几乎将所有的困境剖白到自己这个可以算是陌生人的面前,目的也分外明确了。
“所以你们来找我,是想要我去替这一场演出?”他的语气很平,听不出任何情绪。
“咳咳咳!”
郑楠树还陷在情绪里,冷不丁听他来这么一句,差点被呛着,又被宋凛生浅而厉的眼神盯着,忙吐了吐气,点点头,“是。”
陈斯廿说过,大学时候,宋凛生就是他们音乐社的主唱,虽然非专业,也没有太多临场的经验,可也算是孤注一掷里最好的选择了。
于是才有了那场名为“好奇”的赌约。
因为他们都知道,宋凛生是严盛的逆鳞,他既是是蝉时的最优选,也是最难的那一道关。
似乎是怕彻底在宋凛生面前失去信任,郑楠树刚放下的双臂又举起来,声量再次加大:“但在酒吧听到你唱歌,纯是意料之外的惊喜,还有摔车受伤这事,真不是我主观故意的,就是技术不到家。”
他原本是打算规规矩矩来找宋凛生的,谁知道能出这么大的岔子,只好顺坡下驴,却没想被对方三两下看穿。
真的是白白多活了七八岁。
但这些年,郑楠树在严盛这块顽石上碰的硬已足够多,早练就了铜墙铁壁的内心,对于他和宋凛生这样的人,他知道,真诚是唯一的必杀技。
“如果我刚才不叫住你,你就真打算这么走了?”宋凛生依旧盯着郑楠树。
郑楠树忙不迭点头,“但不是不争取了,我是打算回去找找外援,对你,我们真的是诚意十足的。”
怕他误会,说完又连忙补充了一句:“严盛他也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从来不跟我们约酒,也不甩车,我们原本是打算有眉目再跟他说的。”
“也是陈斯廿这小子,说你很好讲话,还拍着胸脯言之凿凿的,说是直接来找你或许更有用些。”
宋凛生挑了一下眉,还没应声,郑楠树的心跳已经加快了,连忙继续给自己铺好下去的台阶,咬牙切齿地说:“果然,喝了酒的男人的鬼话不能信。”
宋凛生点了点头,说:“我知道。”
“啊?”郑楠树又一次被宋凛生这云里雾里的,“知道什么?”
宋凛生脸色微沉,“你大可不用替严……他说什么,我知道你会来找我,一定是斯廿的主意,绝不可能是他提的。”
何况严盛这人极其厌恶酒精,更不可能与他们在酒桌上做赌。
宋凛生顿了顿,略过一闪而过的念头,继续说:“如果是他,肯定不会把我当成选项。”
“……为什么?”
宋凛生独自一人守着杂货铺的十一年里,来往的人并不算少。
可除了发小,也就只有严盛对他的事情有所了解。
像陈斯廿这种大学才认识的社团朋友,对他的了解程度估计连一成都达不到,只能见到宋凛生温和好相处的外在,可——
宋凛生耸耸肩,语气很平静,告诉郑楠树:“因为我和你们跑了的主唱一样,没法离开家。”
他微侧过身,示意郑楠树看向背后那座在日出余晖下已经变得不再那么可怖的山,“陵山上的坟墓对我们家特别重要,不能随随便便离开,我的活动范围,一般就在这方圆几里之内,不会再远了。”
郑楠树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感觉自己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要守着坟墓?
这是莲南本地什么奇怪的习俗吗?
可就算守着,也不至于人这辈子都不能离开吧?
方圆几里,再远一些就完全不行了?
郑楠树张了张嘴,努力想着措辞,可宋凛生却没打算再深入解释下去了。
既然摸清楚对方的意图,余下的,他既不想管,也管不了了。
宋凛生抬头看了看天。
初夏的早上七点,日头已经隐隐盛放,今日的云有点重,却也掩盖不住似火一般的艳阳在云层四周晕出的一层霞光,将高山似的云压低,附上了一层彩色的光圈。
被闷出的夏意从地面蒸腾而起,宋凛生抬了抬脚,最后看了一眼铃木摩托上的符号。
心彷佛跟着云层被太阳的热意轻轻烫起,却只一瞬就化成灰,余下白烟,很快散去。
“等会就要下大雨了。”他朝郑楠树笑道,又一次下了逐客令,“快回去吧,别叫你姐担心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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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积雨云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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