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凛生起床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他将卷帘门撑起,绕过门口的展板,拿起脸盆走到店门口的手摇井前,顺手按开一旁的收音机。
等了一会,一直没等到熟悉的广播声。
漫长的空白静止过后,电台开始有电流声流过,几秒后信号又突然中断,规律地发出沙沙声。
宋凛生拧干毛巾的水,探身去看,发现电台不知什么时候被转到一个早已报废的频道,他往后扭了几十下,收音机才搜寻到仅存的电台之一,只不过频率很弱,播报着今日天气的男主持人声调机械,很快又被“滋滋”的电流声覆盖。
收音机上两根天线竖长,直指透亮的天,却什么也探寻不到。
像失去了某种本该固有的、隐秘的联络。
宋凛生抱着脸盆的手一顿,没由来的想起已经过世十一年的阿嫲。
收音机是阿嫲留下来的,大约是七八十年代的款式,对如今的人来说,已算是老旧而过时的东西。
但对守旧的宋阿嫲来说,这玩意功能太多,她捣鼓了大半辈子,依旧没能完全弄明白这个新时代生产的机器。
宋凛生知道,她的灵魂一直留在上世纪,惦记着年轻时候的一切。
可怀念过了头,最后便成了束缚。
“十几岁的时候,父亲曾送我一个菲尔科的落地收音机,不是像现在一样横着放,而是竖着的,就像个小箱子似的,我那时候可宝贝了。”
“旧时候上海有收音机的人家不多,有了这玩意,我就能比别人多听到一些外面的事情,只可惜,那时候能听到的新闻,都是些令人担忧的事……”
阿嫲说起这些,脸上全是笑意,她天**笑,宋凛生小的时候,时常会听她说起民国时期的故事,且大多都是些愉悦的往事——
曾经的上海名门千金,被众星拱月捧着长大,忆起往昔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带着点少女时候的明媚与开朗。
但年纪渐长,或许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却始终没等到要等的人,后来的阿嬷,常常独自躺在杂货铺门口的藤床上,独自看着公路另一头,整整一日都不曾开口。
“家仔。”
偶尔阿嫲会口齿含糊地突然喊宋凛生的乳名,他连忙去看她,却见瘦得皮包骨的老人双手探起,细白的指尖颤抖着,眼神发虚,口中呢喃的人根本不是他。
他不知道阿嫲想的人到底是谁,也许是过世多年的阿公,也许只是故里某个年少时期的家人或朋友。
泪就这么淋淋地落下,爬过满是褶痕的脸,“家仔,家仔……”
宋凛生心疼地握住她的手,回应道:“我在。”
阿嫲发颤的手反握住他的,瘦小的老人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指甲掐进宋凛生的掌心,硬生生的疼。
他却似乎没有感觉一样,反而更加用力地包住她的手,挡住老人需要费尽心神才能讲出口的嘱托:“我会的,阿嫲你放心,我一定会等到那人来,无论多久。”
阿嬷点头,双眼多了几分神亮,收音机抱在怀里,“咿咿呀呀”地唱了一整日的闽南戏曲,一直到晚上起了风,才肯让宋凛生扶着自己进屋。
但收音机还是紧紧搂着,怎么劝说都不肯关掉。
听着旧曲调,偶尔跟着哼上几句,好一会才捱不住地闭上了眼。
宋凛生等她睡着,轻手轻脚地拿走收音机,掩上门,独自一人回到铺门前。
路过店里的货架时顺了根火腿,朝寂静的四周喵了几声,一只橘黄色的小胖猫就从一旁钻出,提着条长尾巴,在他裤腿边来回蹭,发出“呼噜呼噜”的满足声。
宋凛生摸了摸它的脑袋,蹲下剥开火腿,小猫高兴得“喵”了好几声,吓得他连忙食指在嘴边划了一下,“嘘!别叫,阿嬷睡着了。”
“喵——”
“喵——滴滴滴!”
收音机突然发出几下刺耳的噪声,宋凛生吓了一跳,意识猛地回笼,手里的毛巾没拿住,掉进了脸盆里。
得,又得重新拧干。
他吐出口气,关掉濒临报废的收音机,周围便蓦地安静下来。
日光半吐,鸟叫声很快打破这片沉寂,宋凛生晃了晃脑袋,耳朵一动,好像在鸟声中真的听到了猫的叫声。
他的心猛地一跳。
脸盆被匆匆扔在地上,几乎是动作快于想法,待回过神时,他已经来到杂货铺的侧边小巷子内,在脱了土的墙边抱起一只毛发锃亮的小黑猫。
宋凛生将黑猫带出狭窄的巷子,呼噜了一下它的毛,不死心地往回看了一眼。
可巷子幽长晦暗,杂草堆积,记忆中的黑衣少年并没有像从前那样出现在眼前。
小黑猫“喵呜”一声,尖爪搭在宋凛生的手臂上,微微的刺痛顺着攀爬的阳光拂过,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在期盼着件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唇角扬起,低头朝小猫笑了笑,语气嘲弄:“我还真是魔怔了。”
这猫宋凛生认识,是附近邻里家散养的,有事没事总会来光顾他的杂货铺,并不是他和严盛从前养的那一只。
连轴转又还没睡足清醒的脑子一片混沌,宋凛生抱着猫往回走,突然又听到汽车驶来的声音。
他以为是幻听,现在才早上六点刚过,每年除了清明节扫墓,这个点根本不可能有车过来。
尽管不愿承认,但宋凛生也知道自己这两日的反常与不受控的期冀,完全是因为严盛回来了。
他到底还是回来了。
这个念头一直盘旋在心口,这么想着,宋凛生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往公路的转弯镜上看去。
糊了一层泥灰的镜面上,还当真出现了一辆车的影子,由小变大,慢慢地朝着这边开来。
宋凛生的气息乱了一拍,手不自觉紧了几分,小猫吃了痛,听见陌生声响,忙从他怀里跳下,不一会又钻没了影。
留下他站在原地,看着黑色的车越来越近,最后来到杂货铺门前。
车窗摇下,陈斯廿熟悉的笑脸出现在面前,“嗨!老朋友,又见面了。”
其实昨夜刚见过,不该这么生分和尴尬,可宋凛生还是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视线越过陈斯廿,却没有看到想看的人,只瞧见一旁的郑楠树沉着脸,神色焦急,整个人跟丢了魂似的,心情看起来格外的差。
宋凛生皱了皱眉,朝陈斯廿点了点头,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陈斯廿叹气,双臂搭在车玻璃上,探头告诉宋凛生:“郑哥丢了个特别重要的吊坠,应该是前天晚上来这掉了……”
话还没说完,宋凛生突然撂下一句“等一下”,便转身朝店里快步走去。
车上几人相互看了看,最后视线全堆在坐在最里面的严盛身上,“不是,他这是什么意思?”
严盛沉默着,眼睛却一直盯着杂货铺的门。
宋凛生动作很快,不到一分钟就气喘吁吁地回到车前,呼吸还没缓匀就朝陈斯廿张开了右掌。
修长的指尖往上一勾,“叮”的一声,清脆的玉石声钻过他白皙的手,翡翠的青绿被光线穿透,跟着链子摇摇晃晃。
“是我的吊坠!”
郑楠树做梦一般的惊呼一声,直接从陈斯廿身上越过,迅速地打开车门拿过宋凛生手里的翡翠链子。
来来回回检查了几遍,这才长舒口气,如释重负地回过神,将吊坠重新挂回胸前,用力地攥在掌心里摩挲。
“还好,还好回来了。”
陈斯廿几人忙跟着下了车,惊讶还留在脸上,却拍了拍郑楠树的肩,安慰道:“没事了,虚惊一场,虚惊一场。”
话虽说得轻松,可一早上还没清醒就被从床上薅起来,又一路不做考虑地飞奔到这,彼此都清楚不过,如果这回项链真的找不回来了,郑楠树怕是真的会想不开。
“我昨晚回来的时候,在门口捡到的。”宋凛生看了眼落在最后的严盛,随即低下头,半阖眸盯着地上的影子,“前晚来我这买东西的时候,你们郑哥接了个电话,估计是摸手机的时候掉的。”
“本来也不确定是不是,本来想早上再问问,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找来了。”
他说着抬起头,耸了耸肩,“物归原主,这东西看起来对他挺重要的,没丢就行。”
宋凛生的声音很平静,透着几分清和干净,和前几次那种带有疏离感的态度不同,方才他这简单几句解释的话,虽没有捎带任何安慰,听起来却让人心里觉得格外舒服又放松。
“谢谢!”
郑楠树紧绷许久的身卸了劲,朝他笑了笑,微微颔首,“如果吊坠真找不回来了,我怕是会直接疯掉。”
宋凛生也笑了,“碰巧运气好,不过也算是好事一桩,这不承了前天晚上你说的。”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又看向严盛,“缘分。”
严盛不动声色,脸遮在帽子里,看不清表情。
郑楠树点头,跟着说了几句“缘分”,便掏出湿纸巾认真地开始擦自己的宝贝项链,沉浸到失而复得的喜悦之中。
陡然的沉默让气氛再度尴尬起来。
日光开始融化,夏意随之蒸腾,陈斯廿本身就特别怕热,被这么一晒,连带肚子也跟着闹腾起来,他转头看了看身边几人,嘴张了张。
郑楠树还陷在失而复得的不可置信里,童林一看就没睡醒,余下一个平时就不讲话的严盛。
既然没人表态,那看来今天就只能靠他的巧嘴社交了。
陈斯廿摸了摸肚子,朝宋凛生露出八颗牙齿,问:“老朋友,这附近有没有好吃的早餐店推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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