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浓稠的夜色还未被晨曦完全撕开,承恩侯府最深处的栖梧院却已亮起了灯火。
烛影在轻薄的云锦幔帐上跳跃,勾勒出内室的奢靡轮廓。
紫檀木的拔步床精雕着鸾凤和鸣,金丝楠木的妆台上,错金嵌宝的妆匣半开,各色名贵的螺钿、珍珠、宝石钗环随意散落,像打翻了一匣子星辰。
空气里浮动着甜腻的暖香,是价值千金的沉水香,混着女子身上慵懒的脂粉气。
苏千机斜倚在柔软的引枕上,任由两个手脚最轻巧的大丫鬟为她梳理那头浓密如海藻的长发。
她只着了素白的软缎中衣,领口微敞,露出一段欺霜赛雪的颈子,眉宇间尽是宿醉般的倦怠娇慵。
眼睫低垂,盖住了那双平日里顾盼生辉的眸子,整个人像一株被精心养护、却因过分娇贵而显得有些恹恹的名品牡丹。
“嘶…轻点儿!”
她蹙着眉,不耐地轻哼一声,声音带着没睡醒的沙哑,却自有股不容置疑的骄纵。
正为她簪上一支赤金点翠凤钗的丫鬟春杏手一抖,差点戳到她鬓角,连忙告罪:“小姐恕罪,奴婢该死!”
苏千机懒洋洋地掀开眼皮,眼波流转间,那份倦怠瞬间被一种挑剔的锐利取代。
她瞥了一眼铜镜中映出的钗环:“俗气。换那支白玉嵌红宝的步摇来。还有这香,腻得慌,去把前儿江南新贡的‘雪中春信’点上。”
“是,小姐。”
春杏和另一个丫鬟夏荷连忙应声,动作更加小心翼翼,屏息凝神地伺候着这位京城第一难缠的贵女。
换首饰,换熏香,描眉点唇,一丝不苟。
镜中人渐渐焕发出惊人的艳色,眉如远山含黛,唇若点染朱砂,每一处都精致得无可挑剔,却也带着一种被过度雕琢、近乎空洞的美艳。
这便是工部侍郎苏明堂的掌上明珠,艳冠京华却也骄纵任性之名同样响亮的苏千机。
她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一点生理性的水光,更添几分惹人怜爱的娇态,语气却带着惯常的颐指气使:
“早膳备好了?今儿想吃西街王记的蟹黄汤包,要刚出锅的,还有南市张婆子的杏仁酪,别放太多糖。”
夏荷忙道:“回小姐,厨房一早就派人去排队了,估摸着时辰快回来了。”
“嗯。”
苏千机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目光随意扫过妆台。
指尖状似无意地拂过那只半开的错金嵌宝妆匣边缘一个极其微小的、形如花瓣的凸起。
咔哒。
一声轻到几乎淹没在熏香里的机括声响起。
妆匣内里,一个不起眼的夹层无声滑开,露出一小卷薄如蝉翼的素笺。
苏千机的指尖快如闪电,在丫鬟们专注于她发髻的瞬间,已将素笺卷入宽大的袖中。动作行云流水,自然得如同只是拂了一下衣袖上的褶皱。
“好了,都下去吧,吵得我头疼。”
她挥了挥手,带着点不耐烦。
丫鬟们如蒙大赦,躬身退下。
厚重的雕花门扉合拢,隔绝了外间的细微声响。
几乎在门关上的同一刹那,苏千机脸上那层骄纵慵懒的面具如同潮水般褪去。
眼底的迷蒙瞬间被一种冰雪般的清醒和锐利取代。她迅速起身,走到多宝阁前,手指在几个看似毫无关联的花瓶底座上飞快地按了几下。
一阵极其轻微的机括转动声响起,多宝阁旁光洁的墙壁竟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暗入口。
一股混合着精铁、桐油、硝石和纸张的冷冽气息扑面而来,与外面浮华的暖香格格不入。
苏千机毫不犹豫地闪身而入。
墙壁在她身后悄然合拢,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开启过。
门后是另一个世界。
空间不大,却层叠堆放着令人眼花缭乱的物事。
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工具:奇形怪状的锉刀、精密的刻尺、细如牛毛的钻头、小巧的齿轮组……墙角立着几副半成品的金属骨架,形似鸟雀,关节处闪烁着幽蓝的寒光。
宽大的石质工作台上更是杂乱不堪,散落着各种粗细不一的铜管、细如发丝的金属丝、打磨得光滑如镜的玉石片,还有一叠叠画满复杂机关图样的宣纸。
一盏特制的琉璃灯悬在上方,散发出稳定而明亮的光线,照亮空气中漂浮的细微金属粉尘。
这里是她的王国,属于“千机手”的世界。
苏千机几步走到工作台前,动作利落地从袖中抽出那卷素笺展开。
上面是用一种极其特殊的密语写就的蝇头小楷。她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唇边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
“呵,工部那帮尸位素餐的老东西,连个弩机连发卡壳的小毛病都解决不了,还要劳动我‘千机手’出马?”
她低声自语,指尖在桌上一堆细小的铜制零件中精准地捻起几枚,另一只手已拿起一把小巧的刻刀,对着灯光,刀尖在铜件上流畅地游走起来。
沙沙的刮削声在寂静的密室中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此刻的她,眼神专注,动作精准而充满力量,周身散发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沉静气场,与方才那个娇慵挑剔的侯府千金判若两人。
那支价值不菲的白玉红宝步摇在她发髻边微微晃动,折射着琉璃灯清冷的光,仿佛是对她双重身份最不动声色的嘲讽。
不知过了多久,密室角落里一个形似铜雀的机关鸟忽然发出几声极轻微的“哒哒”声。
苏千机动作一顿,瞥了一眼鸟喙指向的一个刻度,眉头微蹙。
时辰到了。
她迅速将桌上散落的零件图纸归拢到隐蔽的暗格里,又将那卷素笺凑近烛火。
火苗瞬间吞噬了纸卷,只余下一缕青烟和细微的焦糊味。
她利落地脱下沾染了金属粉尘的外衫,从旁边一个不起眼的柜子里取出一件同款的素白软缎中衣换上,对着墙上一面打磨得极为光滑的铜镜整理仪容。
镜中人眼中的锐利和沉静迅速隐去,重新蒙上一层恰到好处的、不谙世事的娇憨与慵懒。
确认再无破绽,她才走到入口处,启动了机关。
墙壁无声滑开,外面暖融的熏香气息重新包裹了她。她款步走出,密室在身后关闭,仿佛从未存在。
外间,夏荷正小心翼翼地捧着食盒进来,里面是热气腾腾、汤汁饱满的蟹黄汤包和散发着浓郁杏仁香气的酪浆。
“小姐,您要的早膳来了。”
“嗯,放着吧。”苏千机懒懒地应了一声,重新歪回美人榻上,捏起一枚玲珑剔透的汤包,小口地、极尽挑剔地品尝着,仿佛刚才那个在冰冷机械间运筹帷幄的“千机手”只是一个幻影。
她刚用银匙舀起一点杏仁酪,外间忽然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却难掩惊惶的议论声,像冷水滴入滚油。
“……听说了吗?北边……镇北军……”
“……败了?不会吧!那可是沈……”
“……嘘!小声点!说是中了埋伏,沈将军他……重伤垂危!”
“天爷啊!这……这府里可怎么办……”
声音断断续续,如同冰锥,猝然扎破栖梧院浮华的宁静。
苏千机捏着银匙的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顿。
汤匙边缘磕碰到细腻的骨瓷碗沿,发出一声清脆又突兀的轻响——“叮”。
这一声,在骤然死寂下来的内室里,清晰得近乎刺耳。
苏千机长长的眼睫低垂着,目光落在碗中雪白微颤的酪浆上。
脸上那层娇慵的面具纹丝未动,依旧是那副对万事万物都提不起兴致的模样。仿佛窗外那场关乎家族存亡的风暴,不过是扰了她品鉴甜点的雅兴。
然而,只有离得最近的春杏,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瞥间,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她家小姐握着银匙的指节,微微收紧了些许,透出一点用力的白。
那修剪得圆润精致的指甲尖,似乎有那么一瞬,轻轻刮过光滑的匙柄,带出一点几乎听不见的、令人牙酸的细响。
随即,一切恢复如常。
“聒噪。”苏千机终于抬起眼,声音依旧是惯常的、带着点娇纵不耐的调子,不高,却足以让外间的议论声瞬间掐灭。
她慢条斯理地将那匙没送入口的杏仁酪放回碗里,瓷勺碰着碗壁,又是一声轻响。
“外面何事喧哗?”
她懒洋洋地问,尾音拖长,像一只被阳光晒得发困的猫。
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珠帘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小、小姐!不好了!老爷……老爷让您即刻去前厅!天、天大的事啊!”
苏千机这才慢吞吞地站起身,春杏和夏荷连忙上前为她整理稍显散乱的衣襟。
她任由她们摆布,目光却似无意地扫过窗外。
庭院里,几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在晨风中摇曳,粉白的花瓣簌簌落下。
一只被豢养在鎏金鸟笼里的黄莺,似乎也被方才的喧哗惊扰,正焦躁地扑腾着翅膀,撞击着精致的笼条。
苏千机的视线在那只徒劳扑腾的鸟儿身上停留了一瞬。
很短暂。
然后,她抬手,用指尖轻轻拂了拂鬓边那支价值连城的白玉嵌红宝步摇。宝石冰冷的触感贴上温热的皮肤。
“走吧。”
她淡淡道,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波澜。
前厅的气氛凝重得如同铁水浇筑。
工部侍郎苏明堂,这位素来以沉稳儒雅著称的朝堂重臣,此刻脸色灰败,背脊佝偻着坐在太师椅上,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他死死攥着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根根泛白,手背上青筋虬结。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惧和绝望。
管家垂手立在旁边,头埋得极低,大气不敢出。
当珠帘碰撞的清脆声响和一阵环佩叮咚由远及近时,苏明堂像是被烫到般猛地抬起头。
看到盛装而来、艳光四射的女儿,他眼中掠过一丝复杂至极的情绪——有痛楚,有愧疚,更深的却是走投无路的惶然。
“爹?”
苏千机莲步轻移,踏入厅中,带着满身暖融的熏香气息,与这死寂凝重的氛围格格不入。
她环视一周,漂亮的眉头恰到好处地蹙起,带着点被惊扰的不悦,“大清早的,这是怎么了?女儿正要用早膳呢。” 她语气娇憨,目光清澈,全然一副不谙世事的闺阁女儿态。
苏明堂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那巨大的、足以压垮整个谢氏的噩耗哽在喉咙里,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看向女儿那张被娇养得天真无邪的脸,心口如同被钝刀反复切割。
管家见状,知道老爷已开不了口,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声音艰涩沙哑,带着哭腔:“小……小姐……是将军……镇北将军……出事了!”
苏千机脸上的娇慵瞬间凝固了。
她像是没听清,又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砸懵了,微微歪着头,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
“将军?哪个将军?出什么事了?”
她甚至还往前走了两步,裙裾拂过冰冷的地砖,“我义兄……沈寂?” 念出这个名字时,她语气里带着一丝惯有的、毫不掩饰的疏淡和轻微的嫌弃。
“是!是沈寂将军!”
管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北狄狡诈……设下重重埋伏……将军他……他率孤军断后……力战不退……身中数箭……被亲兵拼死抢回时……已是……已是……”
后面的话,管家泣不成声,只用额头重重磕在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重伤垂危”四个字,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死寂的厅堂里。
苏明堂痛苦地闭上了眼,浑浊的泪水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
时间仿佛停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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