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京城,承恩侯府张灯结彩,朱漆大门敞开,红绸如瀑般从檐角垂落,一直铺到府外长街。
震天的喜乐喧嚣,盖过了深秋的寒风,空气中弥漫着鞭炮的硝烟味和浓郁得化不开的酒肉香气。
宾客如云,车马塞途,勋贵高官、世家大族的面孔在穿梭的仆役和飞扬的彩屑中若隐若现,人人脸上挂着得体的、心照不宣的笑意。
“恭喜苏侍郎!”
“贺喜苏侍郎!双喜临门啊!”
“将军洪福齐天,冲喜见效,实乃天佑我大胤!可喜可贺!”
道贺声此起彼伏,带着夸张的热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与玩味。
苏明堂穿着簇新的吉服,强撑着笑容,在门口迎客,那笑容僵硬地挂在脸上,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挥之不去的灰败和惶恐。
每一声道贺都像一根针,扎在他摇摇欲坠的神经上。
他知道,这场荒诞的“喜事”,在所有人眼中,不过是谢家走投无路、攀附将军府的遮羞布,是一场注定沦为京城笑谈的丑剧。
府内,栖梧院。
与外面的喧嚣喜庆截然相反,这里的气氛压抑得如同灵堂。
没有欢声笑语,没有暖意融融。
内室里只点着几支粗壮的红烛,跳跃的火苗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如同择人而噬的怪兽。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脂粉香气,那是全福嬷嬷们精心挑选的“合欢香”,此刻却像一层粘稠的油膜,糊在人的口鼻间。
苏千机端坐在巨大的紫檀木梳妆台前。
镜中映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
黛眉细描,斜飞入鬓;朱唇点染,娇艳欲滴;雪肤在胭脂的映衬下,透出一种近乎妖异的、惊心动魄的美。
金丝累凤的赤金头面沉重地压在高耸的云髻上,缀满珍珠流苏的凤冠霞帔如同最华美的囚服,将她纤细的身形层层包裹。
美则美矣,却毫无生气。
那双被精心描绘过的眼眸,如同两潭死水,空洞、冰冷,倒映着烛火跳跃的红光,却映不出丝毫属于新娘的喜悦或羞涩。
长长的睫毛低垂着,掩盖了眼底深处那片永不熄灭的、淬毒的寒冰。
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任由七八个仆妇嬷嬷围着她,像摆弄一件精美的瓷器般,做着最后的梳妆。
“哎呀,小姐……哦不,夫人!您瞧瞧,这眉眼,这气度!真真是天仙下凡!将军见了,定是欢喜得紧!”
一个圆脸的全福嬷嬷堆着谄媚的笑,用沾了桂花油的梳子小心翼翼地梳理着她鬓角一丝不乱的碎发。
“就是就是!将军洪福齐天,夫人又是这般福泽深厚之人,这冲喜的福气一冲啊,将军定能逢凶化吉,日后夫妻和美,举案齐眉!”另一个嬷嬷忙不迭地附和,声音尖利得刺耳。
“夫人,您笑笑呀!今儿可是大喜的日子!”又一个嬷嬷凑上前,试图捏起她的嘴角。
就在那布满厚茧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她唇瓣的瞬间——
“滚开。”
一个极轻、极冷的声音响起。
没有愤怒,没有起伏,如同冰层碎裂时发出的轻响,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生寒的凛冽杀意。
那嬷嬷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如同见了鬼一般,惊恐地看着镜中那双缓缓抬起的、毫无温度的眼睛。
周围的喧嚣和谄媚戛然而止,所有仆妇都像被掐住了脖子,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
空气瞬间凝固,只剩下红烛燃烧的“噼啪”声,清晰得令人心悸。
苏千机缓缓抬起眼帘,透过镜面,冰冷地扫视着身后那一张张惊恐僵硬的脸。
“都出去。”
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地上。
“可……可是夫人,吉时快到了,这妆容头饰……”圆脸嬷嬷硬着头皮,还想挣扎。
“滚!”
这一次,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爆发的、压抑到极致的戾气!那双死水般的眼眸深处,仿佛有幽蓝的火焰一闪而逝!
“是!是!奴婢们这就出去!”
仆妇们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涌出了内室,厚重的门扉被慌忙合拢,隔绝了最后一丝喧嚣。
死寂重新降临。
苏千机依旧端坐在镜前,一动不动。镜中的美人,美得惊心动魄,也冰冷得如同没有生命的玉雕。
她缓缓抬起手。
那只纤细白皙、被蔻丹染得如同花瓣般娇艳的手,此刻却带着一种与妆容格格不入的稳定和冰冷。她的指尖,状似无意地拂过凤冠上垂落的一颗饱满圆润的东珠。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被厚重头饰完全掩盖的机括轻响。
那颗看似浑然一体的东珠内部,极其微小的孔洞悄然开启,一缕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带着奇异甜腥味的淡粉色粉末,无声地飘散出来,瞬间融入了空气中浓郁的“合欢香”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做完这一切,她收回手,仿佛只是整理了一下珠饰。
她的目光,透过铜镜,落在了梳妆台上那柄沉重的、象征着“称心如意”的赤金镶玉喜秤上。
冰冷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如同刀锋般的弧度。
镇北将军府。
与承恩侯府的喧嚣浮华相比,将军府的“喜气”更像是一场冰冷的仪仗。
府门大开,披红挂彩。
但守卫的玄甲亲兵依旧如同冰冷的石雕,矗立在每一个关键位置,锐利的眼神扫视着每一个进出的宾客,带着审视和警惕。
空气里弥漫的不是暖香,而是若有若无的硝烟味、铁锈味,以及一种沉凝的、如同山雨欲来的压抑感。
正厅内,宾客满座。但气氛却透着一种诡异的安静和拘谨。
道贺声不高,交谈也多是压低了嗓音。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瞟向主位。
沈寂端坐其上。
他并未穿传统的大红吉服,而是一身玄色绣金蟒的亲王常服(皇帝特赐其亲王仪制),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冷峻。
脸上看不出丝毫“重伤初愈”的虚弱,只有一种久居上位的、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严和冷硬。
脸色依旧是那种失血后的苍白,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锐利如电,寒光四射,扫过之处,无人敢与之对视。
他端着一杯酒,指节分明,动作沉稳,仿佛只是在进行一场寻常的军务。
只是那偶尔投向门外、看向承恩侯府方向的目光,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猎人等待猎物入网的耐心。
“将军,吉时已到,该迎亲了。”
礼官小心翼翼地躬身提醒,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寂放下酒杯,杯底磕在紫檀木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在安静的正厅内格外清晰。
他缓缓站起身。
高大的身形如同一座陡然拔起的孤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股无形的、铁血肃杀的气场弥漫开来,压得厅内几乎落针可闻。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
礼炮轰鸣!鼓乐再起!比之前更加喧嚣,却难掩那喧嚣之下的冰冷内核。
迎亲的队伍如同一条披红挂彩的长龙,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浩浩荡荡地驶向承恩侯府。
承恩侯府,栖梧院。
沉重的凤冠压得苏千机脖颈酸痛,霞帔的繁复刺绣摩擦着肌肤。
她端坐在床沿,眼前是一片刺目的、令人窒息的红色——大红的盖头隔绝了所有视线。
她能听到外面震耳欲聋的喜乐声,能听到越来越近的喧嚣人声,能感觉到整个栖梧院都在震动。
来了。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冰冷的恨意。交叠放在膝上的双手,在宽大的袖袍遮掩下,紧紧攥着,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让她维持着最后的清醒。
脚步声停在门外。
喧闹声、起哄声、嬷嬷们尖利的贺喜声……如同潮水般涌来,又被厚重的门板隔绝在外。
“吱呀——”
门被推开。
一股混杂着室外寒气、酒气、硝烟味和男人身上特有的冷冽松香的气息,瞬间涌入这间弥漫着甜腻脂粉香的房间。
苏千机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极具穿透力、带着审视和冰冷温度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了她盖着红盖头的身影上。
周围似乎瞬间安静了下来。那些嘈杂的人声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她自己沉重的心跳声,以及那个男人沉稳而极具压迫感的脚步声。
一步。
一步。
又一步。
他走到了她的面前。
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那熟悉的、混合着铁锈和冷冽松香的侵略性气息,如同无形的囚笼,瞬间将她包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能感觉到他就在咫尺之遥,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灼人的体温。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红烛燃烧的噼啪声,心脏擂鼓般的跳动声,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声……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和战场上磨砺痕迹的大手,缓缓伸到了她的盖头下方。
目标,是那柄放在托盘里、象征着“称心如意”的赤金镶玉喜秤。
苏千机的呼吸瞬间屏住!全身的肌肉绷紧到了极致!袖袍下的手攥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来了!就是现在!
就在那只手即将触碰到喜秤冰冷玉柄的前一刹那——
沈寂的动作,极其突兀地顿住了!
他的指尖,悬停在距离玉柄不足一寸的空中!
如同时间被冻结!
苏千机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惊疑如同冰水浇头!他发现了?!不可能!那机关极其隐蔽,触发点在秤杆内部,非金铁触碰不会启动!
然而,不等她细想!
沈寂那只悬停的手,骤然改变了方向!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如闪电般,不是去拿喜秤,而是直取——她交叠放在膝上的、那双被宽大袖袍遮掩的手!
目标精准!动作狠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决断!
苏千机瞳孔骤缩!脑中警铃疯狂炸响!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快于意识!她猛地想将双手抽回藏入袖中深处!
然而,晚了!
那只铁钳般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和灼人的温度,如同捕猎的鹰爪,瞬间攫住了她的左手手腕!
“呃!”
剧痛伴随着被掌控的屈辱感瞬间袭来!苏千机痛哼一声,身体下意识地挣扎!
就在她手腕被抓住、身体因挣扎而微微前倾的瞬间——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机括断裂声,从她沉重的凤冠内部传来!
紧接着!
“嗤——!”
一道细如牛毛、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幽蓝寒芒,如同毒蛇的信子,毫无征兆地从她凤冠前方、一颗镶嵌在凤喙位置的细小蓝宝石中激射而出!速度快到极致!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目标,直指她身前那个高大的身影——沈寂的心口!
这并非她预设的、针对喜秤的机关!而是她藏在凤冠内、作为最后保命底牌、需身体大幅度前倾才会触发的——“凤喙针”!剧毒!见血封喉!
巨大的惊骇瞬间淹没了苏千机!
她设想过无数种他触碰喜秤后触发机关的场景,却万万没料到,自己下意识的挣扎,竟然在阴差阳错间,提前触发了这最后一道、也是最致命的杀招!目标,正是她自己诱发的!
电光石火间!
沈寂的反应快到了非人的地步!
他似乎早已预判!在抓住她手腕、迫使她身体前倾的同时,他高大的身躯如同鬼魅般,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和速度猛地侧旋!同时,那只攥着她手腕的大手猛地向上一抬、一拽!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细针刺入皮革的声音响起!
那道致命的幽蓝寒芒,擦着沈寂玄色常服的衣襟边缘掠过!带着一缕被劲风撕裂的丝线!最终,狠狠钉入了苏千机身后那根支撑着拔步床顶的、坚硬如铁的紫檀木床柱上!
入木三分!针尾犹在微微颤动,闪烁着妖异的幽蓝光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苏千机的身体被沈寂拽得几乎扑倒在他身上!
手腕依旧被他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扣住,剧痛钻心!她惊骇欲绝地瞪大眼睛,透过眼前剧烈晃动的红色盖头边缘,死死地盯着那根钉在床柱上、兀自颤动的幽蓝毒针!
差一点!只差一点!那毒针就会射穿她自己的……或者他的心脏!
巨大的后怕和一种被命运戏弄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而沈寂……
他高大的身躯依旧挺拔,稳稳地站在原地,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闪避只是拂去了一片尘埃。
他微微垂眸,冰冷的目光落在被他紧紧攥在掌中、那截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腕上。
那手腕上,除了他留下的青紫指痕,此刻还套着那枚冰冷的赤金雕花机关镯。
他的拇指指腹,带着一种近乎亵玩的狎昵和冰冷的警告,缓缓地、用力地摩挲过镯身内侧那个形如梅蕊的凸起。
然后,他的视线,透过那层薄薄的红盖头,仿佛能穿透一切阻碍,直直地刺入苏千机惊魂未定的眼眸深处。
低沉沙哑的嗓音,如同贴着耳廓响起的丧钟,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玩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激怒的暴戾,在死寂的新房内缓缓响起:
“夫人……”
“这份‘惊喜’的‘嫁妆’……”
他刻意停顿,攥着她手腕的力道猛地加重,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捏碎!
“……为夫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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