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寂那声带着失控怒意的低吼和“哐当”摔门而去的巨响,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新房内激起短暂的回响,随即被炽烈的阳光吞噬,归于一片死寂。
苏千机缓缓抬起眼帘,方才那层笼罩在眸中的脆弱水汽和惊悸茫然,如同被阳光蒸腾的薄雾,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冰冷、沉静,倒映着窗棂切割出的刺目光斑。
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被沈寂攥过的手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失控的力道和……一丝转瞬即逝的慌乱温度。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疼……”
她无声地重复着方才吐出的那个字眼,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
是真的疼。
那瞬间的能量冲击,如同淬毒的鞭子抽在精神核心,此刻胸腔里翻涌的血腥气依旧未散。但这份疼,与沈寂以为的、腕锢带来的“折磨”,截然不同。
这是她主动踏入雷区、撬动囚笼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是通向自由的荆棘之路。
而他眼中那抹猝不及防的慌乱,那强硬的命令下掩饰的无措……才是她精心烹制的、最致命的“回礼”。
指尖滑入袖中,再次触碰那冰冷的乌金腕锢。
日光下,晶石的幽蓝被压制到最低,仿佛蛰伏的凶兽。方才那电光石火间捕捉到的“缝隙”,如同烙印般刻在她脑海。
核心回路节点偏移能量惰性路径空隙………
无数精密的推演在脑中飞速构建。
她需要时间,需要更安全的“工具”,需要将这份微小的缝隙,变成足以撬开整个囚笼的支点!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随即是春杏小心翼翼的通禀:
“夫人……宫里来人了。传皇后娘娘懿旨,宣您与将军……三日后入宫,赴端阳宫宴。”
宫宴?
苏千机长睫微垂,遮住眼底一闪而逝的锐芒。皇后的懿旨?时机倒是“恰好”。是沈寂的试探?还是那深宫里的贵人们,终于按捺不住,要将她这只被锁住的“千机手”摆上权谋的棋盘?
“知道了。”
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带着一丝病弱气息的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
三日转瞬即逝。
端阳宫宴,设在御花园最大的临湖水榭“揽月台”。
是夜,华灯初上,丝竹盈耳。
琉璃宫灯将水榭映照得亮如白昼,湖面上倒映着点点灯火,如同洒落了漫天星河。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的雍容、荷花的清冽,以及各种珍馐美馔的诱人香气。
勋贵重臣,皇亲国戚,云袖华裳,珠光宝气。觥筹交错间,谈笑声不绝于耳,一派盛世升平的浮华景象。
然而,在这片浮华之下,暗流涌动,无数道或探究、或审视、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若有若无地投向入口处。
沈寂一身玄色亲王蟒袍,身姿挺拔如松,携着苏千机步入水榭。他面容冷峻,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铁血气息,深邃的目光如同寒潭,扫过之处,喧嚣声都不自觉地低了几分。
而他身侧的苏千机,则成了今夜最引人注目的“奇景”。
她穿着一身月华银线织就的宫装,清冷素雅,衬得她愈发肤白胜雪,身姿纤细。脸上薄施脂粉,恰到好处地掩盖了病容,却依旧带着一丝大病初愈的、惹人怜惜的苍白。
乌发如云,只簪了一支素净的白玉簪。行走间,莲步轻移,裙裾微漾,仪态无可挑剔,俨然是世家精心教养出的、最标准的贵妇典范。
然而,最刺眼的,是她那双隐在宽大云袖之下、却因行礼动作而偶尔显露出的——那副冰冷沉重的乌金腕锢!以及腕锢中心,那枚在宫灯下执着散发着幽蓝光芒的“寂”字晶石!
如同一道无声的宣告!一个精致绝伦却带着枷锁的囚徒!一个被镇北将军牢牢掌控在掌心的“千机手”!
无数道目光瞬间变得灼热!震惊、探究、怜悯、嘲弄……如同实质般投射在她身上。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在浮华的喧嚣下蔓延开来。
“瞧见没?那就是传说中的‘千机手’?啧,真被沈将军锁住了……”
“可不是!那腕锢……看着就邪性!沈将军的手段……”
“唉,可惜了这副好皮囊,成了笼中雀……”
“什么笼中雀?没准儿是毒蛇呢!别忘了她可是‘千机手’!谁知道是不是沈将军怕她反噬……”
苏千机仿佛对周遭的一切浑然未觉。她微微垂着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神情温顺而恭谨,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因万众瞩目而产生的轻微局促不安。
只有在她偶尔抬眼,目光扫过那些或明或暗的视线时,眼底深处才会掠过一丝极快、极冷的讥诮。
沈寂自然感受到了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和那些低语。
他冷硬的侧脸线条绷得更紧,周身的气压更低了几分。他不动声色地向前半步,高大的身形有意无意地将苏千机挡在自己投下的阴影里,隔绝了大部分刺探的视线。
同时,他那戴着玄铁扳指的大手,极其自然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覆在了苏千机戴着腕锢的左手手腕之上。
动作看似是夫君对妻子的扶持与占有宣告。
实则,是冰冷的警告和掌控。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和冰冷的乌金传来,带着一种灼人的侵略感。
苏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
她没有挣扎,只是顺从地任由他握着,甚至微微向他身侧靠了靠,仿佛在寻求庇护。这副小鸟依人、全然依附的姿态,取悦了某些看客,却让沈寂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更甚——他知道,这不过是她另一副精心描绘的面具!
“沈爱卿,苏夫人,入座吧。”
皇后雍容含笑的声音从高位传来,打破了短暂的凝滞。
沈寂微微颔首,牵着**苏千机**在靠近御座的下首位置落座。位置极好,却也意味着处于风暴的中心。
宫宴继续,歌舞升平。觥筹交错间,气氛看似融洽,暗地里却机锋不断。
有官员借着敬酒,旁敲侧击地试探沈寂对北境军务的看法;有宗室贵妇“关切”地询问苏千机的“病情”和那副“别致”的腕饰;更有甚者,目光总是不经意地扫过苏千机,带着**裸的评估和算计。
苏千机始终维持着温顺沉默的姿态,对所有的试探和“关切”,都只用最简短、最恭谨的话语回应,或者干脆由沈寂代为挡回。
她小口地吃着面前精致的菜肴,动作优雅,眼神却如同平静的湖面,不起丝毫波澜。只有在她偶尔端起酒杯,宽袖滑落,露出那截被乌金禁锢的纤细手腕时,周遭的空气才会瞬间凝滞一瞬。
沈寂如同最坚固的磐石,替她挡下了所有明枪暗箭。他言辞犀利,态度强硬,毫不掩饰对苏千机的“所有权”和不容侵犯。然而,他覆在她腕上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那灼热的温度,仿佛要将冰冷的乌金也一同烙热。
酒过三巡,气氛渐酣。
皇后凤目含笑,目光盈盈落在一直沉默的苏千机身上,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与好奇:
“本宫久闻苏夫人‘千机手’之名,巧夺天工,神乎其技。今日端阳佳节,不知夫人可否让本宫与众卿家开开眼界,见识一二?”
此言一出,整个水榭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的目光,如同聚光灯,瞬间聚焦在苏千机身上!带着兴奋、期待、幸灾乐祸和浓浓的探究!
来了!
苏千机心中冷笑。
这才是今晚的重头戏!逼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展示被锁住的能力?是试探她的虚实?还是想看她出丑?抑或是……想借机引发腕锢的反噬?
她感受到沈寂覆在她腕上的手骤然收紧!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带着一种强烈的警告和不容置疑的阻止意味!他侧过脸,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刀锋射向皇后,薄唇微启,就要开口拒绝——
“皇后娘娘厚爱,臣妇惶恐。”
一个轻柔、温顺、却清晰无比的声音,抢在沈寂之前响起。
苏千机缓缓站起身,对着高位上的皇后盈盈一拜。
她微微抬起脸,烛光映照着她苍白却沉静的容颜,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没有惊惶,没有抗拒,只有一片恭谨的坦然。
“臣妇这点微末伎俩,不过是闺阁闲暇的把戏,岂敢在御前献丑,污了娘娘和诸位贵人的眼?”她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病弱的软糯,姿态放得极低。
皇后笑容不变,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夫人过谦了。
本宫可是听说,夫人曾有一件‘流萤引路’的小玩意儿,于暗夜之中,光华点点,灵动非凡,甚是奇巧。今日宫宴,华灯虽亮,却也少了些野趣。不知夫人……可愿以此物,为这端阳之夜添几分雅致?”
“流萤引路”!
这是苏千机早年为了夜间潜入谢府密室而设计的小机关,只做过寥寥几只,极其隐秘!皇后竟连这个都知道?!
一股寒意瞬间爬上苏千机的脊背!这绝非偶然!她身边……或者“千机阁”内部……有鬼!
她感受到沈寂周身的气息骤然降至冰点!覆在她腕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根根泛白!那无声的警告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禁锢!他知道这要求意味着什么!让她动用被禁锢的力量?无异于逼她走向悬崖!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她,等待她的反应。是屈服?是拒绝?还是……触发那可怕的腕锢反噬?
水榭内落针可闻,连湖面的微风都仿佛停滞。
苏千机迎着皇后温和却不容拒绝的目光,迎着沈寂几乎要捏碎她骨头的警告,迎着无数道灼热的视线。她的脸色似乎更白了几分,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仿佛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压力。
她缓缓抬起那只未被沈寂攥住的右手——戴着乌金腕锢的右手。
宽大的云袖滑落,露出那冰冷的禁锢和幽蓝的“寂”字晶石,在满堂华灯下,显得格外刺目而诡异。
她似乎有些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将右手探入左侧宽大的袖袋中……
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仿佛在触碰什么易碎又危险之物的迟疑。
指尖在袖袋深处摸索着……
水榭内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沈寂的目光如同利刃,死死锁定在她那只手上,周身肌肉绷紧,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发生的任何变故!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苏千机的指尖,终于从袖袋中缓缓抽了出来。
掌心中,静静地躺着——
不是预想中精巧的机关流萤。
而是……
一枚通体浑圆、温润生光、散发着淡淡药香的……九转护心丹!
正是三日前,被沈寂盛怒之下,连同那白玉瓶一同“弃置”在窗台上的那一颗!
她苍白的手指拈着那颗丹药,在满堂惊愕、疑惑、不解的目光注视下,缓缓抬起,将丹药递到唇边。
然后,在沈寂骤然收缩的瞳孔和皇后瞬间僵住的笑容中——
她微微启唇,动作轻柔而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脆弱与依赖,将那颗丹药,含入了口中。
“娘娘恕罪……”
她咽下丹药,声音带着一丝被药丸哽住的微弱沙哑,和浓得化不开的病弱疲惫,对着高位上已然失语的皇后,再次深深一拜。
“臣妇……旧伤未愈,心神恍惚……实在无力操控那些精巧之物。方才……若非及时服下将军赐予的护心丹,怕是……怕是要在御前失仪了……”
她微微喘息着,身体又晃了晃,仿佛随时会倒下。
那双抬起的眼眸里,水光潋滟,带着浓浓的歉意和无助,清晰地映着皇后那张再也维持不住完美笑容的脸,也映着身边沈寂眼中那瞬间翻涌起的、如同惊涛骇浪般的复杂情绪!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整个揽月台水榭,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只有湖风吹拂纱幔的细微声响,和苏千机那压抑的、带着病气的喘息声。
她含下的,哪里只是一颗丹药?
她含下的,是沈寂被弃置的“心意”,是皇后精心布置的陷阱,更是……
当着这满朝权贵的面,以一种最柔弱、最无助、却又最锋利的方式,将了所有人一军!将自己牢牢钉在了“沈寂羽翼下脆弱囚徒”的位置上!一个连操控小玩意儿都会旧伤复发的“千机手”,还能有多少威胁?一个需要靠沈寂丹药才能站稳的“囚徒”,又怎能挣脱那冰冷的枷锁?
沈寂覆在她腕上的手,不知何时已松开了力道。他的目光死死锁在她苍白的侧脸上,看着她长睫上欲坠未坠的水珠,看着她因含药而微微湿润的唇瓣,看着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脆弱与……那一闪而逝的、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嘲讽!
胸腔里翻江倒海!
是愤怒?是被利用的暴怒?是计划被打乱的烦躁?
还是……
被她这绝地反击的智慧、被她这以柔克刚的狠绝、被她这……不惜将自己置于最卑微境地也要撕破皇后伪装的决绝……所引发的、更加汹涌澎湃的、无法言喻的悸动与震撼?!
他猛地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玄铁扳指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皇后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当众打脸的阴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她看着下方那个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却偏偏让她精心谋划落空的女子,眼神幽深如潭。
水榭内,暗流汹涌到了顶点。
而苏千机,在满堂死寂与无数道惊疑不定的目光中,缓缓直起身。她微微侧过头,仿佛不胜体力般,轻轻靠向了身侧那个如同石雕般僵立的高大身影——沈寂的臂膀。
她的额头,隔着冰冷的亲王蟒袍衣料,轻轻抵在了他紧绷如铁的手臂肌肉上。
动作带着全然的依赖与脆弱。
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他的手臂。
无人看见的角度,她微微垂下的眼帘深处,那抹冰冷的锐利如同淬火的寒星。
下一招……该你了,沈寂。
是推开我这“累赘”?还是……继续演好这“守护者”的戏码?
这宫宴的棋局,胜负……还未可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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