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店的酒气混着尘土,在午后的光柱里浮沉。跑堂的伙计倚着掉漆的木柱,眼皮半耷,看那唯一的客人。
是个中年男人,粗布衣,旧革靴,风尘裹着沉默,一口一口喝着粗陶碗里的酒。他背脊很直,肩胛处微凸,一把长刀被粗布层层缠裹,斜倚在条凳旁,像一道蛰伏的影。
碗中酒液清亮,漾着微光,映不出他眼底丝毫情绪。桌角摆着个开了泥封的空酒坛,黑陶的,上面模模糊糊似乎刻着个“梨”字。
这是“梨酒”,用东山头的秋梨酿的,清甜,爽利,入口绝无半分苦涩,在这一带小有名气。他喝得很慢,每一口都在舌根停留片刻,仿佛在确认什么,又像是某种无声的祭奠。
店堂空旷,他的安静便显得格外沉重,压得伙计不敢出声,连窗外偶尔的路过声都远了。
男人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碗沿粗糙的缺口。
……她也曾这样摩挲酒碗。
光影晃动间,那人的眉眼似乎清晰了一瞬,巧笑嫣然,声音清脆得像玉珠落盘:“傻子,梨酒不苦的。分离得久了,自然就不苦了。”
他喉结猛地一滚,那幻象碎了,只剩碗中清冽的倒影,和他自己一张枯井无波的脸。
分离得久了,就不苦了?
苦着呢。他唇角极细微地扯动一下,那或许是个未能成形的笑,或许不是。十年。他用十年时间,走遍尸山血海。他这双手,早已不是只会握刀的手。
酒愈甜,心愈苦。
碗终于见了底。最后一滴酒液缓慢滑落,在碗底积成一点微光。他盯着那一点光亮,像是完成了某种仪式,又像是某种支撑了太久的东西,终于无声无息地断裂。
空了。
就在此时,店门老旧的门轴发出一声绵长嘶哑的——
“吱呀。”
光线涌入,切割出门口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
那人逆光而立,面目一时看不真切,只听得一道嗓音,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轻飘飘地荡进来,撞碎一室沉寂:
“这梨酒,可还苦吗?”
男人的脊背骤然僵直,按在粗陶碗沿上的指节,一瞬间绷得青白。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男人嘴角扯起一丝极淡、极苦的弧度,像饮下了一口滚烫的钢汁。
进来的当然不会是她。
这世上,再不会有她了。
毕竟,自己身后背着的那把用粗布缠裹的刀,正是当年亲手、稳稳送进她心口的那一把。隔着层层粗布,那刀柄似乎依旧残留着那一刻的触感——冰冷,又因骤然汲取了滚烫的生命而变得灼人。
他甚至觉得,指缝之间,那粘稠的、带着她最后体温的液体,仿佛从未真正干涸过,十年如一日,在他独饮的每一个深夜,悄然流淌,灼烧他的皮肤,烙进他的骨髓。
那逆光的身影缓缓走近,靴子轻叩地面,声音不紧不慢。
他的目光垂落在空碗里,没有抬头,只是用那沙哑得像是被碎瓷片磨过的喉咙,低低地、自嘲般地应了一句,不知是说给来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苦?梨酒怎么会苦。只是喝酒的人……心苦罢了。”
那脚步声在他桌前停驻。
一片阴影笼罩下来,带着一种似有若无的、熟悉的冷香,与他周身萦绕的血气与尘灰格格不入。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一种荒谬绝伦的预感攫住了
他,迫使他不得不、一点点地抬起仿佛重若千钧的头颅。
光线从对方身后漫过来,逐渐勾勒出来人的轮廓——一袭灰色的衣裙,腰间悬着一枚剔透的玉佩,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他的视线艰难上移,掠过那纤细的腰肢,最终,定格在那张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碎裂。
那张脸——
眉眼依旧,唇瓣依旧,甚至连眼角那一点点细微的、只有在真正笑起来时才会显现的纹路,都与他记忆中那张日夜啃噬他心肺的面容,分毫不差!
只是,那双他曾无比熟悉的、沉静如古井的眼眸,那双曾经带着无限依恋与遗憾合上的眼眸,此刻却冷漠疏离,只倒映着他此刻骤然失血、惊骇欲绝的脸。
她微微偏头,目光掠过他身后那柄布裹的长刀,再落回他惨白的脸上,唇角轻轻一扬,那笑意却未抵达眼底。
“是么?”她开口,声音轻柔,却字字如冰针,刺入他耳膜,“可我尝着,这以心头血和断肠泪酿的酒,甜得发腻,倒是……一点也不苦呢。”
啪嗒。
他手中的粗陶碗终于脱力,砸在地上,裂成几瓣。残存的几滴酒液溅开,像极了那年冬日,溅落在雪地上的、温热的血珠。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
眼前的人,是梦?是幻?是索命的厉鬼?还是……
她仿佛看穿了他所有的惊涛骇浪,缓缓伸出素白的手,指尖竟轻轻触碰了一下他因极度震惊而僵硬的手背。
触感,是温的。
“十年不见,”她凝视着他,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极复杂的、类似悲悯又类似嘲弄的神色,“你的刀,还抽得出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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