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话音落下，灵图寺的钟声在夜色中沉沉敲响，惊醒了老树上栖息的寒鸦，扑棱着翅膀掠入黑沉沉的天际。檐角的铜铃在夜风中轻旋，发出细碎的清音，犹如神佛的最后一缕叹息。
俗讲进入尾声，香客们纷纷起身，双手合十礼佛，随后陆续散去。韩昭文立在窟前的阴影下，对面是彩绘的帝释天说法图，身后灯火明灭，映得他容颜清寂，风姿孤冷，像极了一尊伫立在岁月长河边的玉像。
一阵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急促而略显凌乱，踏碎了这一隅短暂的宁静。
韩修文踩着满地清辉而来，额间带着薄汗，见到韩昭文便道：“四哥，幺哥落网了。”
韩昭文眸光微凝，不着痕迹地将短箭收入袖中，“怎么回事？”
“我本想找出城中的大光明宗信徒，通过这些人查询郡主失踪之事究竟是否与邪教有关。”韩修文语速极快，胸膛因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话语焦灼，“不想派出的眼线竟在城南一带发现了幺哥的踪影，手下人当即将其拿下，关押后连夜审问。幺哥供认不讳，说是那日追债时见郡主出手阔绰，又似孤身前来敦煌，一时起了歹念。本想勒索些钱财，至多再将人买与河西的马贩。”
说到此处，他的口气略显艰涩，“幺哥意外得知郡主的真实身份，吓得魂飞魄散，后悔不迭。原打算将人悄悄送回悬泉驿，制造一场意外寻回的假象，不料在魔鬼城外碰上大光明宗的人马。为了逃命，他竟将郡主推下马，独自趁乱遁走。如今郡主 ——恐怕已落入那群魔徒之手。”
周遭渐寂，唯有晚风吹动彩帛发出的猎猎轻响，窟内的长明灯火光跳跃，在韩昭文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静默片刻，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疑虑。
幺哥此举未免太过巧合，主动回城，又对罪责供认不讳，就像专程回来传递消息一般。
“郡主落入大光明宗之手，恐怕凶多吉少。”见他久久不语，韩修文的情绪愈发紧张，“四哥你素有智谋，可有——”
话语戛然而止，韩修文的目光不经意掠过暗处，方才情急未曾留意，此刻灯影一晃，映亮角落少女露出的半张容颜，令人呼吸一窒。
如墨的长发衬得肤如白雪，几乎不见血色。雪额下是一双乌檀般的深眸，长睫似蝶翼栖息，在眼睑投下淡淡青影，仅是安静地立在阴影中，便如同月下初绽的优昙，带着一种易碎又惊心动魄的美。
他定了定心神，“这位姑娘是——”
韩昭文闻声回头，“这是阿九，我曾对你提过。”
韩修文想起卫纾所言，眼中闪过殷切的希望，“卫司闱说阿九姑娘也明宗之人，不知可有办法联系上圣女？或许能从中周旋救回郡主。”
阿九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睫，抿紧了唇不语。
韩修文救人心切，见她沉默以对，心头火起，下意识便想上前逼问。韩昭文横移半步，不着痕迹地挡在阿九身前，袖袍随之一拂，一股柔和而坚定的力道阻住了他。
“五弟，稍安勿躁。”韩昭文的声音平和，却蕴含不容置疑的力度，“阿九与大光明宗关系复杂，营救郡主之事牵涉甚广，绝非你想象中那般轻易，我们尚需从长计议。”
言罢他转向阿九，语气转为温和，“修文忧心郡主安危，适才言语急切，并非有意唐突，还请你不要见怪。”
阿九有些意外地抬头，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瞬，很快又垂下眼眸，轻轻一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韩昭文眉间掠过复杂的神色，静了片刻又对韩修文道：“郡主之事，我既已应下，自会设法周旋。眼下还需你帮我一个忙，务必看好胡娘子与幺哥，此二人关系重大，尤其是胡娘子，我们还需借助她寻找面见圣女的机会，切不可再节外生枝。”
韩修文望着对方沉静的面容，又瞥了一眼隐在他身后的胡姬，心知自己再急也无济于事，只得强压下内心的焦躁，颔首道：“我明白了，四哥一切小心。”
他深望了一眼阿九，这才转身离开。
喧闹的宕泉窟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社邑的灯火次第熄灭，香客散尽，只剩零星的僧侣收拾法会的残局。月光如水倾泻，清辉洒在凄冷的沙地上，也洒在韩昭文和阿九孤寂的身影上。
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缕人声也归于沉寂，韩昭文从佛窟下走出，目光清润而坦诚。
“我知接下来所求之事必然令你为难，不会要求你亲自涉险。”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然而南宁郡主身份特殊，她不仅是定南王爱女，更深得天子和淑妃怜爱。若她在大光明宗手中有何闪失，定南王一怒，王廷震动，绝非夸辞。届时烽烟四起，敦煌首当其冲，西域三十六国也将陷于战乱，生灵涂炭，其中利害，你可明白？”
阿九一直静默，直到此刻才极轻地抬了一下睫，眸中掠过一丝波动。
韩昭文凝视着她，继续道：“如今我只问一句，若要见到光明圣女，除了通过胡娘子，可还有其他更快的办法？”
阿九未予以回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过手中的昆仑奴面具。夜风拂过，带来远处沙枣树梢残留的涩香，与记忆中的某种血腥味道混杂在一起，令她不由自主地蹙起眉。
良久，她终于开口，声音异常低哑，“此次东行，圣女曾对我布下追杀令。”
韩昭文的瞳孔一缩，“此话怎讲？”
阿九避开他探寻的目光，侧颜的线条有些僵硬，似乎无意深言。然而韩昭文明显不打算轻易放过，他极有耐心地等。
秋夜的寒意渐浓，远处传来野狐的哀鸣，凄清入骨。过了许久，阿九终究还是答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艰难挤出，“离开宗门前，我曾一剑刺伤大光明使——凤策。”
空气骤然凝滞，连夜风也停止了流动，唯有佛窟深处传来烛泪滴落的声音，一下一下，仿佛敲在人的心弦上。
一个沉默寡言的宗门侍奴，居然能够刺伤权势滔天的大光明使，这背后隐藏着何等惊心动魄的过往，又暗含怎样不为人知的深重内情？韩昭文难以置信，同时疑窦丛生，几乎按捺不住追问细节，譬如她为何要刺杀凤策，又如何能从那般凶残的人物手中逃脱。然而阿九侧过脸，紧抿的唇线透出拒绝再谈的姿态。
望着她单薄又倔强的侧影，韩昭文犹豫再三，终是将疑问压了下去。
“如此说来，以我如今的身份立场，想见圣女怕是不易了。”
阿九的语气有种不易察觉的冷漠，“大光明宗等级森严，寻常教徒若无重大要事，不可越级面谒圣女。”
韩昭文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了然的深意，“所谓重大要事——”
阿九立即听懂了未尽之语，身体本能地绷紧了一瞬，抬头迎上他的目光，眼神中有戒备，有警惕，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最终，她还是敛了神色，声音平平道：“我的命是你救的，这一次算我偿还欠你的恩情。”
不知被哪一句刺痛，韩昭文眉梢一跳，忽然沉默下来。
并未察觉他的变化，阿九的话语依旧不带任何情绪，“你打算几时面见圣女？”
韩昭文没有回答，清眸凝注着少女，月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脖颈和单薄的肩背，在巨大的佛窟前显得如此渺小，却透出一股惊人的韧性。
他摇了摇头,良玉般的脸庞在月色下格外清俊，也格外郑重，“阿九，眼下形势与先前不同，我本想通过胡娘子寻找面见圣女的办法，如今看来，或许只能借助你去营救郡主，甚至到万不得已之时，还不得不利用你作为与圣女洽谈的契机。”
他上前一步，拉近了二人的距离，杜仲花的清雅气息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但我向你承诺，无论情势如何，局面如何演变，我绝不会以牺牲你的性命作为换取郡主平安的代价。”
半拧的眉松开了，阿九望着他，有一丝诧异，也有一丝茫然。
“我虽疗治过你的伤，助你脱离险境。但你今夜也救了我一次。”他微微一笑，目光真诚，“你我之间，早已两清，再无亏欠之说。”
他的笑容愈发柔和，话语漾出一丝轻嘲，“倒是我孤身一人，身无长物，更有求于你，不知如今的我可还有幸，能得阿九护卫左右？”
望着清泓般透彻的眼眸，阿九心头紧绷的弦似被什么轻轻拨动。
然而，她仍是移开了视线，转向佛窟深处的黑暗。那深不见底的幽空中，像是藏着她不为人知的过去，也像是昭示了她无法预料的未来。
夜风愈发凉了，带着鸣沙山特有的细沙，吹动她黛色的衣袂，在寂寥的月色下，单薄的纤影宛如一只即将振翅的孤蝶，下一刻就会飞入茫茫的夜色中，却又不知归宿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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