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之夜，华灯齐放，长街上人流如织，遍地欢声笑语。
沙洲旧俗，九月宜会，民间社邑择吉日设宴。百姓祭祀社神，祈求丰收平安；附近寺院高僧围坐诵经，为众生追福俗讲。盛会之夜不设宵禁，席间有伶人奏乐踏歌，文人骚客行令赋诗，以词逞才。
酒香飘过深巷，歌舞彻夜不休，整座坊市灯火通明，犹如幻境一般。
阿九对夜市所售之物兴趣寥寥，沿着摊子信步而游。路过一个卖胡饼的摊子时，粗犷的胡人老板正抄着长长的铁钳，从馕坑取出热气腾腾的饼子，麦香混着芝麻的焦香扑鼻而来。两个总角小儿攥着铜板，围在炉边眼巴巴地等候，接过胡饼后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烫得直呵气，却满足地眯起了眼。
阿九的目光在那孩子身上停了一瞬，随即淡漠地移开。
又行了一段，周遭地摊子尽是宝光流转的玉石环佩，她随眼一望就撂开了，反倒是对偶尔碰上的竹马陶偶之类多瞧了一会。
行至一个面具摊前，阿九脚步微顿，拾起了一只造型凶狠的昆仑奴面具。
韩昭文随她走了一路，难得见她驻足，给摊主抛下两串钱币。
细白的指尖划过黑黢黢的面具，阿九凝望半晌，忽然问道：“听闻昆仑面具可驱邪魔，当真？”
覆面的绢帛掩去了容颜，露出一双墨蓝色的瞳眸，月色下清亮如洗，透出孩童般的天真与专注。
韩昭文眸光微动，含笑启口，“昆仑奴面具取形于天竺婆罗门，传说这些人博学高才，聪明睿哲，尊而有礼，贵而尚义，不但精通吠陀经与因明之学，于宗教学术亦颇有建树，故而佛门常以此为祭祀法具，用以辟邪镇厄。”
随着讲述，阿九神情渐凝，流露出罕见的认真，这一发现令韩昭文的心怦然一动。
“你曾见过昆仑奴面具？”他似不经意地开口，“很少有女子喜欢如此凶戾的造型。”
长睫轻不可察地一颤，阿九摇了摇头。
沉默寡言的少女身上仿佛隐藏着许多秘密，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探触，然而每每靠近，她总是警觉地退避，犹如一只饱受过惊吓的小鹿，对身边的一切示好带着深入心底的戒备。
见她无意再谈，韩昭文转口道：“难得出来，不妨选几款心仪的饰物。”
说话间，二人踏入一间门庭轩敞的铺子，韩昭文浏览了一圈，看了几样首饰，拈起一枚造型简洁的素银紫玉簪，微微一笑，“这枚倒是别致，很适合你。”
阿九从不留意衣饰，养伤至今，她的穿戴皆是韩昭文在成衣铺购置，全不觉还有再采买饰物的必要，“不需要，用不上。”
韩昭文眉梢轻扬，“你从不佩戴首饰？”
阿九所思显然与他不同，“我是你的护卫，戴这些容易误事。”
韩昭文一时无言以对，缓步出店，“今夜城中各处社邑都在举行宴会，据说宕泉窟附近的佛社甚为热闹，若是不忙，不妨随我同去一观？”
阿九下意识地回避，“我的身份不宜参与佛会。”
韩昭文不以为然，“你的身份有何特殊，何况谁说唯有佛徒才能参加佛门集会？”
阿九沉默了一下，低道：“若是你想去，我会在潜在暗处随护。”
韩昭文不意她会这样说，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你不必在暗处，光明正大地与我同去就是，今日修文也去了宕泉窟，正好为你们引见。”
她闻言一愕，“上回寻你的那位郎官？”
直到确认她跟了上来，韩昭文才悠然而释，“不错，此前请你协助抓捕之人，正是他托我查办的命案凶手。”
阿九脚下一滞，已在思索是否立即转身。
韩昭文仿佛窥破她的心思，莞尔一笑，轻飘飘道：“若实在不愿去，我们回客栈也无妨，待他帮忙安置好了胡娘子，自会来三元店寻我。”
阿九呆住了，默然片刻，终是随上前来。
敦煌社邑名目繁多，尤以佛社为盛。诸社司造窟、供佛、斋会、讲经等活动，每逢上元、佛诞，社人共集资财，燃灯供佛，上为帝王祝祷，下为苍生祈福。正所谓，燃灯千盏，照幽冥之苦；供佛一烛，灭累劫之殃。
夜色如墨，鸣沙山的轮廓隐入一片混沌的苍茫，莫高窟前的沙地上，点点灯火如繁星散落。山脚下的灵图寺传来沉沉钟声，在晚风中徐徐荡开。社邑众人扶老携幼，踏月而来，渐渐聚拢于寺前的空地。窟檐下彩帛低垂，一盏盏陶土油灯沿壁列置，烛光摇曳间，映亮了壁画中的飞天衣带与佛陀慈悲的眉目。
一袭赤褐袈裟的高僧端坐于矮坛上的莲花蒲团，身旁弟子手持《目连救母变文》写本，声沉而气朗。坛下社众跪坐苇席，妇人怀抱幼子，老翁拄杖凝神，翻领长袍的胡商静立，粟特少年缩在人群边缘，无不听得聚精会神。
讲至目连遍历地狱时，两名弟子举起麻布绘制的地狱变相图，火光跃动下，饿鬼吞火、刀山剑树的景象森然欲出。
一名老妪骤然伏地痛哭，“我儿战殁西域，可也是如此受苦？”
坛上讲经声暂歇，有弟子上前将她搀至一旁，默诵《盂兰盆经》，以功德超度亡魂。
阿九静听良久，忽然低声问道：“人为何信奉宗教？”
韩昭文从她话中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轻声道：“于你我而言，信仰或许虚妄，但于多数世人而言，信仰如同暗夜微光，于苦难中予人慰藉。佛门以慈悲为怀，讲究因果轮回，百姓得此信仰，亦获向善之引，天下也能多添几分太平。”
阿九默然片刻，又问：“若教义本就是虚言？”
韩昭文眸光微动，现出几分诧异，看了一眼她的神色，缓声道：“西域战乱频仍，饥荒不绝，百姓困顿，岂能无精神寄托？再者，历代君主巩固政权，势必需借宗教之力以正其名。若执意辨神佛真伪，人间疾苦，又何止于此？”
阿九没有接话，月光下，她的长发如鸦翎般墨黑，衬得眉眼分明，肤如凝雪，睫下的泪痣落在莹白玉肌上，宛如一痕被世情触破的艳伤。
韩昭文看了半晌，语气转为轻柔的探询，“我看你不信神佛，心中更像兵戈未止，一片荒芜。”
阿九沉默片刻，像是被他的话语刺痛，低道：“有人教我不信命，更不必信鬼神。”
一言落定，熟悉的悸痛再次掠过心口，千百灯火映入瞳眸，将壁上迦叶的拈花微笑，化作一张俊雅的脸庞，静若芝兰玉树，笑似朗月入怀。
阿九，你的命不属于任何人，除了你自己。
不要怕，向前看，今后有我在，无人可以左右你的命运。
傻丫头，记住了，世间从不存在怪力乱神，所有鬼祟皆是人为。
想不想看一看艳阳之下的丝路？等你学会笑了，我就带你策马一观。
温润的话语犹在耳畔回荡，眼前却已物是人非，她慢慢垂下眼眸，“那人告诉我，活在世间，信自己足矣。”
墨蓝色的瞳眸闪过一瞬悲伤，她说话时的样子凄惶又无助，令人忍不住心生爱怜。
韩昭文正要进一步探问，忽见她眸色一凛，“有人跟踪。”
韩昭文气息顿敛，“可知是何人？”
阿九眉尖深蹙，“很奇怪，似乎有两拨人。”
韩昭文眸光渐沉，静了一刻忽问，“今日出门前，可有见到阿史那？”
阿九的瞳眸一缩，仿佛有些疑惑。
韩昭文补充道：“三元店的那个胡人少年，他是胡娘子的儿子。”
阿九似是回忆起来，神色骤明，“是他！”
见她身形欲展，韩昭文情急之下抬手一揽，将她整个环在怀中，低声道：“不要回头，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
杜若花的清香刹时萦绕鼻端，阿九没有听清，他离得太近，近到可以看清眼尾优美的弧度，睫毛垂落的淡影，以及眸底一线令人心恍的流光。她不习惯他人的靠近，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你——”
话音未落，一缕极细的破空之声蓦地刺透浓稠夜色。
阿九不假思索地推开他，迅捷地在他眼前一握，反手舒展五指，一枚短小的银箭赫然现于掌心。
举目而望，暗箭袭来的丛林隐在浓稠的夜色中，一片空寂。
韩昭文眸光一沉，气息蓦地冷定下来。
通体银白的短箭长约三寸，外形精致却不失凌厉，箭身以精钢锻造，表面镌刻火焰纹饰，尾部缀有三根雪白翎羽，显然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袭刺。然而为护卫韩昭文身侧，阿九并未去追索暗中之人。
“多谢。”韩昭文打破沉寂，神情平静，似乎全不为异变所动，“适才若非你出手及时，只怕我已经命丧黄泉。”
温雅的笑颜仿佛永远不会惊悸，阿九望了他一会，忽道：“你近来得罪过什么人？”
这一问令人意外，韩昭文居然真的思索了一下，片刻后摇摇头，“我初至敦煌，实在想不出与谁有仇，非要算的话，大概就是得罪过白城主了。”
阿九听出他在打趣，垂下睫不语。
自觉失言，韩昭文停止了这个话题，拾起她掌心的短箭绕在手中把玩，“这枚短箭的做工甚是精巧，依你之见可能出自何人？”
他的指尖微凉，拾箭时触过她温热的掌心，她反射般收回手，轻轻摇了摇头。
韩昭文凝目而视，冷不丁开口，“你觉得它像不像大光明宗的银翎箭？”
阿九眉眼一抬，“你怎会知道银翎箭？”
韩昭文轻浅一笑，避重就轻，“道听途说而已，自是不及你熟悉。”
没有听出调侃，她反而会错了意，“你还想知道什么？”
温雅的脸庞神色怪异，韩昭文沉默半晌，不答反问，“在你眼中，我做的一切都是另有所图？”
他的眼神猝不及防刺入心底，阿九莫名一痛，本能地后退了半步。
韩昭文将她的反应收入目中，忽然一哂，“你猜得倒也没错，有件事我的确十分好奇。”
他话语一顿，气息与以往有些不同，辨不出是揶揄还是真心之语，“我想知道，无需理由即可相信，不必言语亦能相通之人，你心里可曾有过？”
阿九一怔，眉眼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长睫不由自主地轻颤，好一会，墨蓝色的瞳眸渐趋平静，却依旧掩不住其中一闪而过的痛苦与挣扎。
韩昭文将她每一个变化的眼神收入目中，不再追问，语声恢复平缓，“虽说我帮过你，但你今夜也救了我的命，今后你我算是两清了。”
话音落下，矮坛上的俗讲恰好进行至变文机杼，僧人们转韵低吟，引得社众纷纷附和。佛窟前的香炉青烟盘绕，与灯火交融，好似幽冥与人间的帷幕悄然掀动。
阿九仿佛不忍般开口，“对你放箭的，不是大光明宗之人。”
韩昭文没有诧异，轻淡地挑了一下眉，等她继续说下去。
她拿不准该不该说破，垂眼犹豫了一会，“大光明宗的银翎箭触肤毙命，这枚短箭是假的。”
韩昭文心底有数，笑出声道：“看来放箭之人不但冲我而来，而且又想嫁祸给大光明宗。”
他用了一个又字，阿九惑然不解，不禁蹙起眉。
韩昭文敛了笑容，又问，“你觉得这枚短箭是否意在取我性命？”
阿九难得见他如此凝肃，回忆起方才的情形，摇了摇头，“未必。”
适才放箭之人，瞄头虽准但力道不足，也没有射向要害，即便韩昭文不幸中箭，顶多受些皮肉之苦，决不会有性命之忧。
“既然如此，放箭之人不是寻仇而来。”韩昭文神情淡漠，话语平静，“至于暗中伤我的原因——”
他微微一顿，一刹后薄凉地开口，“大概是觉得，我会误了一些人的筹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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