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昏暗窄小的屋子里,到处散落着灰尘。
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并排挤在这里,苟着身子,坐在水泥地上,唯一的亮光是他们的双眼。
他们长相平凡却有着年轻人特有的永不言败的光芒,脸上灰扑扑的,贫穷难以阻挡他们的光彩。
其中一个的手里拿着一本破旧的圣经,可以从书面封皮的凹槽看出来那里曾经镶嵌过宝石,泛黄的羊皮纸也曾洁白如雪,整本书都在诉说着一去不返的光荣。
稍微矮一点的年轻人小心翼翼的把那本残破的圣经放在屋子中间,双手按了下去,不敢用力,仿佛轻轻一碰这承载着上千年的神典就会消散。
另一个高些年轻人轻轻地将手搭在了他的手上,叠交着,十指相扣,像是要把彼此的指骨都捏碎,把对方刻入自己的骨髓血肉中。
“奥斯卡,我们结婚吧?”矮个子的年轻人略带孩子气地道。
“结婚是什么意思?”奥斯卡故意逗他。
“……就、就是永不分离的意思。虽然我们在这儿,没有教堂,没有鲜花,没有牧师,没有宾客的祝福,也…也没有你喜欢的香槟。”
那个年轻人变的声音很忐忑。
奥斯卡笑道:“没关系,我们可以对着圣经,对着上帝起誓。”
然后他率先对着那本老旧的圣经,极其庄重地念出了一句:“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道格。”
道格收拢手指:“可、可是上帝,不、不会接受我们……我们是罪人,我们要下地狱的……”
奥斯卡生的相貌平平,但是此刻他的眼中在燃烧着什么,在这灰扑扑的地方,竟叫人移不开眼:“那就不对上帝起誓,如果他认为我们是有罪的,那他就不配被称为仁爱的神。”
道格未语,只是呼吸突然加重,颤抖着。
“如果……如果,神不爱我们,我们就以自己的名义起誓,以奥斯卡·王尔德和道格拉斯·弗兰克的名义起誓,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怎样?”
奥斯卡这句话说的极轻。
道格一愣,笑了:“那么,我以王尔德和道格拉斯的名义起誓,我们无罪,世人皆浊,无人生来就该是该死的,我们也是纯洁的灵魂,可以恨,可以爱,神无需宽恕人之原罪,也不该有这样的权利。我们生来便无罪。”
这番挑衅的‘婚礼’宣言更像一个叛神主义者的话语,奥斯卡心一颤,吻了上去。
是一个青涩的吻,带着石灰烟,枫糖浆,红茶,伦敦的雨,小屋的腐朽气息的一个吻。
破旧的小屋,古老的圣经,交叠的双手,无人见证的爱恋,像自己为自己戴上皇冠的荒唐典礼,独奏的交响乐,风的肃静,秋天的寂瑟,天地间只有彼此的体温才是真实的。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
…………
十年后,破旧的小屋,残缺的圣经,落空空的无名指,一人的无名冢。
甜言蜜语,深情誓言终究不过是年少无知,野心的面具,彼时还未露出獠牙的美好神话。
梦该醒了。
道格拉斯伯爵如是想到,看面前的无名冢发愁。
他简直可以想象出年轻的王尔德带着狡黠的笑的眼神,就这么方方正正的坐在自己的墓碑上,先是对碑石的造型雕刻评头论足一番,然后感叹:“道格你如今坟头草都不肯帮我剪了”,最后再吐槽一番自己下葬的礼服是多么的死板,之后才肯安然离去长眠。
……
太真实了,道格拉斯简直相信下一秒王尔德就会如他所想的那般从坟里爬出来。
可是没有。
因为王尔德死了。三年前就死了。
真奇怪,三年前的人,估计只剩白骨了吧?
死人怎么从坟里爬出来,死而复生呢?
那是一个怪物吧,王尔德这么体面的人,是绝对不会容忍自己变成那样不人不鬼的东西的。虽然他到了最后,闹得比谁都不体面。
道格拉斯大笑,但是笑着笑着哭了起来。
奥斯卡·王尔德。不过是一个不体面的放浪诗人,穷困潦倒,伦敦的笑柄。
却让他三年后都如鲠在喉。
也许还是他一辈子都洗不掉的烙印。
到处都是他的身影。道格简直是要疯了。
去表店,为他挑选着不同样式的手表和怀表,在餐厅,小声埋怨他吃的太少,在街上,走两步就要碰一碰他的手臂,在书店,认真的读着一本书,然后突然抬头撞进他的眼中,随后挑眉坏笑起来,写着他的那些美妙的诗词,然后说一句‘献给你,最亲爱的道格拉斯’。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
十年的光阴,青年柔和的嗓音,仿佛又盘旋在耳边。
可惜分离他们的不是死亡。
是这善变的人心。
昔日无所畏惧,敢于叛神的少年已是英国最臭名昭著的贵族伯爵,一张虚伪的嘴脸,拥护着给他无限荣誉的教廷,为众人所恐惧,厌恶。
昔日惊才艳艳的伦敦诗圈的宠儿如今却是角落里墓碑下的一把寒碜白骨,他的诗词成了孟浪和堕落的代名词,被所有人厌弃,厌恶。
它们本该在英国皇家图书馆里的藏馆里,享百年朗诵赞美,被封入文学的圣殿。
而不是流落到平民的手中,在冬天的深夜里被当作废纸烧毁,为渔夫取暖。
道格拉斯伯爵豪横一世,站在奥斯卡的墓碑前,最终还是一无所有。他惊奇的发现所谓满身荣誉不过是些丑陋的伤疤,在无情的嘲弄着他。
他至始至终只是道格,那个除了满腔愤怒便一无所有的贵族私生子。无论他怎么权势滔天,伪装自己,让时间和金钱塑造优雅和修养都无济于事。
而奥斯卡从他踏入道格生命中的那一刻,到他离去自己生命时的那一刹那,都从未有过任何改变。
道格突然觉得天地豁然畅快,广阔无垠。
奥斯卡·王尔德一生都忠于自己。
死而无憾,也自然睡得安详。
这个认知让他几乎站不住,跌坐在了地上,笑得撕心裂肺却很满足。
道格跪在了奥斯卡的墓碑前,谦卑地吻了吻那张黑白的画像。他将他卑微的一生献给了一束光。他在对他的神明忏悔,赎罪。
他的手划过刻着的墓志铭。
异乡客的眼泪将会为他的死而流下
怜悯者的骨灰盒早已遗失在时间里
因为他的追悼者们都是无名的流犯
而那无名的流放者永远都在哀悼中。
You are beautiful. You have always been beautiful. You are as beautiful as I have ever hoped, Osc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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