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冰冷，敲打在警车的顶棚上，发出单调而令人心烦的嗒嗒声。
顾徯缩在副驾驶座里，车窗玻璃映出他苍白而模糊的侧影。他讨厌这样的雨夜，更讨厌在雨夜被叫到这种地方。空气中弥漫的不仅仅是雨水和泥土的腥气，还有一种更深层、更令人不适的东西——恐惧、痛苦、以及生命骤然中断后残留的尖锐恶意。这些无形的情绪碎片像水中扩散的墨点，即使隔着车窗，也在不断冲击着他过于敏感的神经。
警车在一处废弃的纺织厂外停下，厂区被蓝红闪烁的警灯勾勒出破败而诡异的轮廓。拉起的高耸黄色警戒带，像一道伤口，将这片区域与外界割裂开来。
“顾教授，到了。”开车的年轻警员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敬畏。
顾徯低低应了一声，深吸一口气，推开了车门。冰冷的雨水立刻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裹紧了外套，试图将那无处不在的潮湿寒意和情绪残响隔绝在外。
市刑侦支队队长严峰正站在一个仓库门口，穿着雨衣，眉头紧锁，脸上的皱纹在警灯明灭不定的光线下显得更深了。看到顾徯，他快步迎了上来。
“来了。”严峰的声音沙哑，透着连轴转的疲惫，“情况有点棘手，不然也不会这么晚非要请你过来。”
“没事。”顾徯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雨声淹没。他的目光越过高大的严峰，投向那扇敞开的、如同巨兽嘴巴般的仓库大门。门内透出的白光更加冰冷，那里面的“东西”散发出的感觉更加强烈，让他胃部微微抽搐。
“死者男性，三十岁左右。发现的是附近拾荒的老人。”严峰一边引着他往里走，一边简要介绍，“死亡时间大概在昨晚深夜。死因初步判断是锐器伤，但……有点不同寻常。”
走进仓库，一股混合着铁锈、灰尘、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甜腥气的味道钻入鼻腔。空旷的厂房内，技术人员正无声地忙碌着，相机闪光灯不时亮起，定格下令人不适的画面。
现场的中心被几盏强光灯照得雪亮。
顾徯的脚步顿了一下。即使见过不少场面，眼前的景象依然让他生理性不适。但他很快压了下去，职业本能让他开始观察细节。
死者仰面躺在一片干涸的暗褐色血泊中，姿势却并非挣扎后的扭曲，反而有种奇异的……摆放感。伤口惨烈，但周围环境异常“整洁”，没有过多的喷溅和拖拽痕迹，显示出凶手异乎寻常的冷静和控制力。
“很残忍，但很‘精准’，是不是？”严峰在一旁低声道，像是在印证他的观察，“感觉不像冲动杀人，倒像是……完成一件作品。”
顾徯没有说话。他的目光扫过地面、周围的废弃机器、以及死者本身。种种细节在他脑中快速构建、分析。但他知道，严峰找他来，并非仅仅为了常规的侧写。
他戴上技术人员递来的手套，乳胶紧绷地贴合着他修长的手指。他开始小心翼翼地移动，避开证物标记牌，从外围逐步向内勘察。他触碰冰冷的生锈机器，感知到的只有长年累月的沉寂和荒废；他指尖掠过积满灰尘的水泥地，感受到的也只是麻木的空洞。
越靠近中心，那种令人窒息的感觉就越发浓重。受害者临终前的惊恐、剧痛、不解，像尖锐的冰刺，企图扎入他的脑海。顾徯微微蹙眉，集中精神将这些过于强烈的外来情绪过滤、推开。他需要更具体的东西，凶手留下的东西。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死者右手附近的地面上。那里放着一个东西——一个老式的、金属外壳的Zippo打火机。它被擦拭得很干净，与周围肮脏的环境格格不入，显然不属于这里，也不像是死者遗落之物。更像是……被刻意放置的。
“这个……”顾徯指向它。
“嗯，”严峰神色凝重，“发现了。很怪，是不是？里面没有燃油，也没指纹。像是故意留下来给我们看的。”
顾徯的心跳莫名快了几分。某种直觉告诉他，这个打火机是关键。
他蹲下身，尽量忽略身旁那具失去生命的躯体所带来的压迫感。他伸出戴着手套的食指，极其缓慢地，向那冰冷的金属表面触碰过去。
周围的一切噪音——雨声、警员的低语、相机快门声——似乎都在这一刻褪去。
指尖触及金属。
瞬间——
?冰冷！ 并非物理上的低温，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毫无人性的冰冷感。
?绝对的控制欲。一种将一切掌控于股掌之间的、上帝般的俯瞰视角。
?缜密到极致的逻辑链条在脑中清晰铺开，每一个步骤都精确无误，带着一种近乎艺术般的残酷美感。
?……
这些感觉汹涌而至，顾徯尚能勉强承受。这符合一个高智商、反社会、拥有强烈表演欲的凶手的侧写。但紧接着，更深层的东西穿透而来——
在那冰冷逻辑的核心深处，隐藏着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思维模式。那种独特的、将情感因素也纳入计算评估的侧写习惯，那种在绝对理性下偶尔闪过一丝……近乎嘲讽的怜悯的微妙情绪……
这模式他太熟悉了！他曾无数次在案件分析中，看着那个人用这种思维方式推导出真相！
而比这思维模式更清晰的，是一股情绪残留。极其淡薄，转瞬即逝，却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瞬间刺穿了顾徯所有的心理防御！
那情绪……是温柔。
一种极其复杂、被深深掩埋在冰层之下、几乎无法察觉的——眷恋与温柔。
这种独特的情绪表达方式，他只在一个人的身上感受到过。
只属于……
江沉。
“呃……”
顾徯猛地抽回手，仿佛被烫伤一般。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鼓起来。血液逆流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脸色煞白如纸，呼吸骤然停止，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几乎要直接软倒在这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
“顾教授？！”严峰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扶住他的胳膊，“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顾徯借着他的力道站稳，手指冰凉，甚至在微微发抖。他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瞳孔中翻江倒海的震惊与恐惧。
他用力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却让他勉强找回了一丝声音。
“没……没事。”他摇头，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像是自己的，“可能有点低血糖。”
他避开严峰探究的目光，强迫自己将视线重新投向那个冰冷的打火机。
怎么可能？
那感觉……绝不会错！
可是……
这绝对不可能！
他已经……
死了三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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