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顺着顾徯的发梢滑落，滴进衣领，他却浑然不觉。废弃工厂里那股冰冷的、带着江沉印记的触感，如同附骨之疽，牢牢盘踞在他的神经末梢，比这秋雨更加刺骨。他坐在严峰车的副驾驶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被雨水模糊的城市光影。
严峰专注地开着车，车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几次，他透过后视镜瞥向顾徯，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询问刚才在现场他突如其来的不适，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什么也没问。有些东西，他知道顾徯不想说，而有些东西，即便问了，也未必能得到答案。他只是粗声提醒了一句：“空调热风开着，别感冒了。回局里还有个会。”
顾徯含糊地应了一声，将脸更深地转向车窗。玻璃上倒映出他自己苍白失神的脸，以及严峰紧绷的侧脸轮廓。他的指尖在微微颤抖，他用力交握双手，试图压制住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那个打火机……那种感觉……绝不会错。
是江沉的思维模式。是独属于江沉的、那掩藏在冰层下的微弱温柔。
可是，江沉已经死了三年了。尸骨无存。是他亲眼见证的追悼会，是他亲手抚摸过的冰冷墓碑（尽管是衣冠冢）。那场事故，那个悬崖……
无数个午夜梦回时撕裂心肺的痛楚再次翻涌上来，与方才那瞬间感知到的熟悉感疯狂对冲，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撕成碎片。是幻觉吗？是因为他长久以来的思念和愧疚产生的病态幻觉？还是说……有什么东西，错了？
车子驶入市局大院，停稳。严峰率先下车，撑开了伞。顾徯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收敛起所有外泄的情绪，推门下车。雨似乎小了一些，但天色依旧沉得像是要塌下来。
他跟在严峰身后，走进市局大楼。熟悉的消毒水味、打印纸味、以及某种属于忙碌和焦虑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同事们行色匆匆，看到严峰点头示意，目光掠过他身后的顾徯时，带着些许习惯性的好奇和尊重。顾徯垂着眼，尽量不与任何人对视，他怕自己眼中尚未平息的风暴会被窥见。
会议室就在走廊尽头。门关着，但里面隐约传来交谈声。
严峰在门前停下，再次看了顾徯一眼，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一会儿……有个新同事。总部特派下来的侧写师，来协助这个案子。你……”他似乎想叮嘱什么，但最终只是拍了拍顾徯的肩膀，“稳住。”
新同事？侧写师？顾徯的心莫名一跳。严峰的语气和眼神都有些奇怪。但他此刻全部心神都被那个打火机和冰冷的感知所占据，无暇细想，只是点了点头。
严峰推开了会议室的门。
会议室里已经坐了几个人，都是专案组的核心成员。烟雾缭绕中，气氛凝重。看到严峰进来，众人停止了交谈，目光投了过来。
顾徯跟在严峰身后，习惯性地想找个角落的位置将自己隐藏起来。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会议室，然后，像被钉住一般，猛地定格在了会议桌的另一端——
一个男人背对着门口，正站在白板前，看着上面粘贴的现场照片和初步线索。他身形高大挺拔，穿着合体的黑色衬衫和长裤，肩背宽阔，线条利落。
仅仅一个背影，就让顾徯的呼吸骤然停止！
心脏像是被重锤狠狠击中，猛地收缩，然后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撞击着胸腔，发出雷鸣般的巨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那个背影……他看了千百遍，在阳光下，在夜色里，在并肩行走时，在紧紧相拥时……他绝不会认错！
就在这时，似乎是被开门声惊动，站在白板前的男人缓缓转了过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冷白色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勾勒出深刻而熟悉的轮廓。挺直的鼻梁，削薄的嘴唇，线条分明的下颌……以及，左边眉骨上那道浅浅的、却足以让顾徯瞬间血液冻结的疤痕！
那是一张脸。一张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让他痛彻心扉又眷恋无比的脸。
是江沉！
活生生的、呼吸着的、有着体温和影子的江沉！
顾徯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眼前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那张脸。他下意识地向前踉跄了一步，手指死死抠住身旁的椅背，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双腿。冰冷的指尖透过薄薄的手套，传递不来任何支撑的实感。
他的瞳孔剧烈收缩，震惊、狂喜、难以置信、巨大的迷茫和排山倒海的痛苦……所有情绪在他苍白的脸上交织、翻滚，几乎要冲破他惯常的冷静面具。
男人转过来，目光平静地扫过门口的严峰，然后，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严峰身后、状态明显不对的顾徯身上。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深邃，锐利，如同鹰隼，带着专业性的审视和冷静评估的意味。很熟悉，那是江沉工作时常有的眼神。但……又完全不同。
这双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感波动。没有久别重逢的惊讶，没有死而复生的波澜，甚至没有看到陌生人失态的疑惑。只有纯粹的、冰冷的、近乎漠然的打量。就像在看一件物品，一个需要评估的对象。
他的目光在顾徯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淡淡地移开，看向严峰，微微颔首，动作间带着一种疏离的礼貌。
“严队。”他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却像冰冷的金属撞击，敲碎了顾徯最后的侥幸。
不是江沉的声音。
不，音色是相似的。但语调、语气、那种细微的发音习惯……完全不同。江沉的声音是暖的，即使是在最严肃的分析时，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令人安心的温度。而这个人的声音，冷得像是西伯利亚的冻土，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这位是……”男人开口，目光再次短暂地落在顾徯身上，带着询问的意味，仿佛真的在看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严峰的脸色也有些僵硬，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干巴巴地介绍：“这位是顾徯顾教授，我们局里特聘的犯罪心理学顾问。顾教授，这位是沈琚，总部特地请来协助我们侦破这起连环案的侧写专家。”
沈……琚？
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像是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从头顶狠狠浇下，瞬间熄灭了顾徯眼中刚刚燃起的那一点微弱的光亮，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刺骨的寒。
他不是江沉。
他是沈琚。
一个和江沉长得一模一样的、名叫沈琚的陌生人。
严峰的声音还在继续，似乎在解释着什么“……沈专家之前一直在国外参与一些特殊项目，这次案子棘手，总部才特意请他回来……”
顾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他的世界天旋地转，所有的认知都在崩坏重组。他死死地盯着那个自称“沈琚”的男人，试图从他脸上、眼中找到一丝一毫的伪装痕迹。
没有。
一丝一毫都没有。
那冰冷的眼神，那陌生的态度，那完全不同的名字……都在残忍地告诉他一个事实：这个人，不是江沉。
可是，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连眉骨上的伤疤都一模一样？那伤疤是他和江沉一次意外时留下的，他亲手为他上的药……
“顾教授？”严峰注意到顾徯的失态，低声提醒了一句，语气带着担忧。
沈琚（或许现在只能这么称呼他）也再次看了过来，那双冰冷的眼睛里，极快地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情绪——不是熟悉，不是相认，而是一种类似于……被打扰的不耐烦？或者是对他持续失态注视的轻微不悦？
他微微蹙了下眉，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随即又恢复了那副面无表情的冷漠模样，对着顾徯的方向，极其疏离而客气地微微颔首：“顾教授。”算是打过了招呼。
顾徯的喉咙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僵硬地、几乎是本能地，点了一下头。动作滞涩得如同生锈的机器。
“好了，人都齐了，我们开始吧。”严峰走到主位坐下，试图将会议拉回正轨，“沈专家，麻烦你介绍一下初步侧写。”
沈琚收回目光，转向白板，拿起记号笔。他的姿态从容不迫，带着一种绝对的自信和专业。
他开始阐述对案件的分析。
冷静、清晰、逻辑缜密到可怕。他从现场痕迹、受害者情况、作案手法入手，一步步推导凶手的性格特征、行为模式、可能的生活背景和心理状态……
顾徯站在原地，像一尊被冻结的雕像，听着那冰冷而陌生的声音，吐出一个个精准却毫无温度的专业词汇。
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一把冰锥，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因为……这个人说话的思维方式、逻辑构建的习惯、甚至偶尔停顿的节奏……都和他记忆中的江沉，一模一样！
那种独特的、将复杂信息抽丝剥茧、直指核心的能力，那种略带嘲讽地剖析人性阴暗面的角度……
世界上绝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用这种方式思考！
他就是江沉！
可他为什么不认识自己？为什么叫沈琚？为什么用那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他？
巨大的荒谬感和撕裂感吞噬了顾徯。他感觉自己站在一个深渊的边缘，脚下是认知破碎的虚无。寒冷从心脏最深处蔓延开来，比仓库里的冰冷感知更加彻骨。
他看着那张无比熟悉的脸，听着那无比熟悉的思维模式，却感受着最彻底的陌生。
幽灵。
这一刻，顾徯只觉得眼前这个人，像一个披着江沉皮囊的、来自未知深处的幽灵。
沈琚的分析结束了，会议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其侧写的精准和深度所折服。他放下笔，目光再次扫过全场，最后，似乎是不经意地，又一次落在了脸色惨白、失魂落魄的顾徯身上。
他的眉头几不可查地再次蹙起，这次，那冰冷的目光里，清晰地闪过一丝困惑与被打扰后的不悦。
仿佛在说：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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