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每一秒都粘稠而难熬。白板上冰冷的分析文字和血腥的现场照片，与端坐在前的那个男人——沈琚——构成了一幅极度违和的画面。对顾徯而言，那不再是案情分析的图示，而是一场对他理智和情感的公开处刑。
沈琚最后那道冰冷而略带不悦的目光，像一根细针，扎破了顾徯强撑的镇定。他猛地低下头，避开那审视的视线，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拉回即将失控的情绪。
“……基本情况就是这样。”沈琚的声音毫无波澜地为他的侧写做了总结，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干扰从未发生。他从容地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姿态放松，却又带着一种无形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屏障。
“很好，沈专家的分析非常精彩，给我们提供了很多新思路。”严峰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沉寂，试图将会议拉回正轨，“大家还有什么问题或补充？”
众人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向顾徯。往常，这个时候通常是他从行为心理和异常感知角度提供补充的关键时刻。但此刻，顾徯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脸色白得吓人，嘴唇紧抿，仿佛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漂亮人偶。
严峰皱了皱眉，眼中担忧更甚：“顾教授？你还好吗？是不是不舒服？需不需要先去休息一下？”
“不……不用。”顾徯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三个字，声音嘶哑得厉害。他强迫自己抬起头，目光却无法控制地再次黏在沈琚身上。那个男人正微微侧头听着旁边一位老刑警的低语，侧脸的线条，睫毛垂下的弧度，甚至耳廓的形状……都与记忆中的那个人严丝合缝。
世界上绝不会有这样的巧合。
一种近乎疯狂的冲动攫住了顾徯。他必须确认！必须撕开这层冰冷的伪装！理性、谨慎、职业操守……所有这些都被汹涌的情感洪流冲垮了。
会议终于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结束。严峰做了简短的部署，众人起身，桌椅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沈琚率先站起身，收拾了一下桌上的笔记本，似乎准备离开。
就是现在！
顾徯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推开挡在身前的椅子，踉跄着追了出去。他的动作太快太急，引得还没完全散去的人都惊讶地看了过来。
“沈……沈专家！”顾徯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响起，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急切。
沈琚的脚步停住，缓缓转过身。走廊顶灯的光线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投下小小的光点，却照不进丝毫暖意。他看着追到面前的顾徯，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疏离表情，甚至因为被打扰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
“顾教授，还有事？”他问，语气平淡，像是在对待一个纠缠不休的陌生人。
距离更近了。近到顾徯能看清他衬衫领口熨烫的折痕，能闻到他身上极淡的、某种冷冽的须后水味道，完全不同于江沉惯用的那款带着暖意的木质香。
这细微的差异像一根刺，但顾徯已顾不上了。血液冲上头顶，耳鸣声嗡嗡作响，三年来积压的所有思念、痛苦、绝望和眼前荒谬场景带来的巨大冲击，混合成一种不管不顾的勇气。
他死死盯着那双冰冷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一毫的闪烁或伪装。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紧张和激动而压得极低，却带着刀刃般的锐利，脱口而出：
“阿沉……”
两个字，那个只属于他们之间的、带着无限亲昵和依赖的称呼，那个在无数个夜晚他只能在心底无声呼唤的名字，此刻如同挣脱牢笼的困兽，带着血淋淋的期盼，撞破了两人之间所有虚假的客套和距离。
走廊里仿佛有看不见的弦骤然绷紧！
空气凝固了。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停滞。
顾徯屏住呼吸，心脏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碎胸骨。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捕捉着沈琚脸上每一丝最细微的变化，期待着那冰冷面具碎裂的瞬间，期待着那熟悉的眼神归来……
然而——
没有。
什么都没有。
沈琚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没有惊讶，没有震动，没有回忆，甚至连一丝困惑都没有加深。那双眼睛依旧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冰，清晰地倒映出顾徯此刻失态、苍白而绝望的脸。
他只是极轻微地偏了一下头，仿佛听到了一个完全无关紧要、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音节。然后，他用那种冷静到残酷的、标准的职业口吻，清晰地、缓慢地回答道：
“顾教授，你认错人了。”
不是否认。
不是辩解。
甚至不是疑问。
而是用一种陈述事实般的、不容置疑的语气，判定他为——“认错人了”。
仿佛“阿沉”这个名字，于他而言，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噪音。
顾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冻得僵硬。所有的热血、所有的勇气、所有的期盼，在这一句冰冷的话语前，被击得粉碎，只剩下彻骨的冰凉和空洞。
“我姓沈，沈琚。”男人补充道，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于提醒对方保持专业和距离的意味。他的目光在顾徯惨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秒，那里面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仿佛在评估对方精神是否稳定。
说完，他微微颔首，不再给顾徯任何说话的机会，转身，迈着沉稳而决绝的步伐，径直朝着走廊另一端走去。皮鞋叩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清脆，规律，每一声都像踩在顾徯的心尖上，将他最后一丝力气也抽离殆尽。
顾徯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在冰天雪地里的石像，眼睁睁看着那个背影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周围偶尔有路过的同事投来好奇和探寻的目光，但他浑然不觉。
认错人了？
怎么可能认错？
那张脸，那个背影，那种思维方式……世上怎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可是……那冰冷的眼神，陌生的语气，截然不同的名字，还有那句斩钉截铁的“认错人了”……
巨大的荒谬感和撕裂感再次席卷而来，比之前在会议室里更加猛烈。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他不得不伸手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发紧。他几乎要呕吐出来，却又什么都吐不出，只有满嘴的苦涩和冰凉。
他就这样靠着墙，站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才将他从一片空白的麻木中稍稍拉回现实。
他机械地掏出手机，屏幕上跳跃着“陆小芸”的名字。
他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好几秒，才迟钝地滑动接听。
“顾老师？”电话那头传来助教活泼轻快的声音，与此刻他周遭凝重的氛围格格不入，“下周的学术研讨会流程我发您邮箱了，您有空看一下哦！还有，系主任问您明天下午有没有空，关于下学期课程安排……”
顾徯听着那熟悉的声音，却觉得异常遥远，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他张了张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清了清嗓子，才极其艰难地挤出几个零散的音节：“嗯……好……知道了……”
他的声音嘶哑、疲惫，透着一股浓重的无力感。
电话那头的陆小芸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语气变得有些小心翼翼：“顾老师……您没事吧？声音听起来好像很累？”
“……没事。”顾徯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股窒闷的痛楚，“只是……有点累了。邮件我晚点看。”
他几乎是仓促地挂断了电话，仿佛再多说一个字都会耗尽他所有的力气。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走廊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冰冷的墙壁透过薄薄的衣衫，将寒意不断渗入他的身体。
他慢慢直起身，目光空洞地望着沈琚消失的那个拐角。
认错人了？
不。
他绝不相信。
无论是不可思议的巧合，还是处心积虑的阴谋，抑或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超自然现象，他都必须要弄清楚！
那双冰冷陌生的眼睛，那句“认错人了”，像一把毒刃，反而彻底激起了他骨子里那份被悲伤掩埋已久的偏执和坚韧。
江沉死了三年，他浑浑噩噩了三年，像一具行走在灰暗世界的空壳。如今，这个无论是人是鬼的“沈琚”的出现，像一道刺目的强光，照进了他死寂的世界，也点燃了他内心深处不肯熄灭的火星。
他必须知道真相。
即使用尽所有手段，即使再次触碰那些令人痛苦的回忆和感知，即使前方可能是更深的地狱——
他也一定要把“沈琚”身上那层冰冷的迷雾彻底撕开！
顾徯缓缓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冰冷的指尖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也让他更加清醒。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个空荡荡的拐角，而是朝着与沈琚相反的方向——严峰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脚步依旧有些虚浮，但眼神却重新凝聚起一点微弱却坚定的光。
他需要更深入地参与这个案子，尤其是，必须靠近那个叫做“沈琚”的侧写师。
无论代价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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