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泥里的钉子
沈岸在镇尾盖棺材。
木头是前月从废屋拆下的老榉木,发着霉味,纹路歪斜,像被时间反复咬过的骨头。钉子也是旧的,从破床板上拔下,一颗颗泡水多年的铁,锈得像掺了泥的血。
他一边敲一边咳,木屑粘在袖口和发梢,像积年不散的尘。风吹得屋角哐啷作响,钉子一下下砸进去,木头发出裂开的声音,像是死人还在抵抗入土的命。
屋外是大片未收的苞谷田,水漫到田埂边,像年头积压的恨,一涌就满。沈岸在这样的天气里做活,像一截断根还发芽的老树,不死,却不再活。
那天傍晚,雨下了。
陆川是在雨里来的。
他穿着一件白衬衫,雨水把布料贴紧皮肉,像皮肤上裹了一层冷泥。他手里拎着个旧帆布包,肩带磨得起毛,鞋上结着团团黄泥,脚步却没声。他眼神里没多少颜色,倒像刚落下来的雨,清冷,又倔强,像是刚穿过一场梦还没醒。
“同志,请问这里能借宿一晚吗?”他站在屋檐下,像站在什么不属于他的世界边缘。
沈岸没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是冬日残阳照进废屋时浮起的尘,是老木头忽然着火时炸裂的第一声,是死人眼里最后一滴未干的光,也是他活了三十多年从未碰过的东西——热。
他扛着棺盖进屋,把地上的锯子收起来,指了指角落那张床,又转身去厨房加了床被。
陆川站着,有些不安,冲他笑:“谢谢啊,我叫陆川,从省城来的,明天去镇上学校报到。”
沈岸没回头,灶上水正冒气,他低头捧起一壶旧茶,洗干净两只茶缸。
茶淡得像冷雨。陆川喝了一口,咳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你一个人住?”
沈岸点头。
屋里像是突然塌了一块,话被吸进了潮湿的空气里,只剩雨打瓦片的声音,一下下地敲,像有人在屋顶上钉日子。
“你是做棺材的?”
沈岸又点头。
“你怎么不说话?”
这回他不点头也不摇头。
陆川盯着他看了两秒,又笑了笑。
“第一眼看你,以为你是山上的人,结果你还烧水。”
沈岸抬头看他一眼,目光从他湿头发扫到那双裂口的鞋。
他从墙边取下块干布,递过去。
陆川接过,说:“你真不像个哑巴。”
沈岸没反应,只低头擦着斧子。
外头雨越下越大,屋里亮着炉火。那火不旺,跳得小,像是被什么压着喘不过气来。沈岸坐在那火边,衣角潮着,指节僵着,心口一阵阵热上来,却又像被什么堵住了。
他盯着火看,像盯着一只快烧透的棺材盖,那火,是他胸口捂着的一块旧疤,热,却疼,不敢揭。
第一眼看见陆川,他像从天上落错地方的一束光。
落在人身上,不偏不倚,刚刚好。
陆川住了三夜。
第一夜灯灭得早,两人谁也没说话。沈岸靠着墙,一根木棒横在腿上,一夜没动。陆川躺着,背对他,咳了几声。雨滴敲着窗子,像翻旧账本。
第二夜,陆川拿来讲义,说要备课。他坐桌边一边写一边问:“你上过学吗?”
沈岸摇头。
“你屋里有字。”他指墙上一块板,刻着“敬”“静”“净”。
“你刻的?”
沈岸点头。
“你其实识字,只是不说。”
沈岸低头磨刀,不理。
炉火映着他脸,像是时间从他脸上走过一圈又一圈。
第三夜,陆川在门口抽烟。他平时不抽,这回却点了一根。
“我昨晚梦见父亲。他站在讲台上,像我一样,一句话没说。”
沈岸站在院里,背对他,斧头握在手。
“有些梦,会长在身上。”陆川说。
沈岸没动。
天还没亮,雨停了。
陆川抖抖烟灰,又说:“你不属于这镇子。你是更早以前的人。”
沈岸转身,眼神落在他脸上,一动不动。
那一夜后,谁都没再开口。
天亮,陆川背起包,站门口说:“我走了,谢谢你。”
沈岸点头。
“你是我来这镇前见过最安静的人。可能也是最不孤独的。”他笑了笑,“要我是你学生,可能不敢惹你。”
沈岸没笑,送他出门。
他走后,沈岸把那床被子收回,叠好,放回墙角。
他蹲在棺材边磨钉子。
那口棺材已完工,只差最后一颗。
他选了一颗最钝的钉子,举起来,抵住木面。
一锤下去,钉进去三分。
又一锤。
再一锤。
每一锤像是钉进自己骨头里。
钉完,他坐门口,掏出一支没人见他抽过的烟。
他不会抽,只点了火,看烟一点点烧光。
烟灰落在脚边,和泥搅在一起,像一场注定没人记得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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