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诗在厕所墙上
镇上的茅厕在校门外,离教室不过一条泥泞小路。那茅厕是七十年代初修的,砖砌的矮屋,墙体开裂,一道道缝像张开的嘴巴,在风里喘气。
屋檐塌了一角,瓦片少一块补一块,像补丁摞补丁的老裤脚。门板早就烂了,被人用麻绳挂了一块塑料布,黄的,半透明,风一吹就飘,露出一截蹲坑,坑边的砖头黑得发亮。
陆川就站在那堵墙边,手里攥着半截粉笔头,写字。
他写得慢,一笔一划像在墙上划伤。他手腕细,手指长,写字时骨节微微发白,像是在掰开自己的骨头,一根根嵌进墙缝。
他写的是海子的诗,那些在省城课堂上被他念了无数遍的句子,如今只能写在茅坑的砖头上。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一边写,厕所里一边传来脚步声和水声。小孩在里面骂:“哪个狗日的写字写到这上头?”
陆川写完最后一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他盯着那句诗看了很久。
墙太潮,字一写上去就浮出一圈水印。粉笔灰糊成块,像是想说的话,一张嘴就发不出声音。
“他们听不见我,”他自言自语,“那我就写给墙看。”
两天后,教办主任来了,带着个红头文件,还有一脸不高兴。
“陆老师,你是不是精神有问题?”主任把那句话说得很轻,但语气像钉子,“你写诗的地方,是茅厕。”
陆川没争,他把手放进兜里,站在那儿像一根湿柴火。
那天傍晚他自己去了厕所,拿块抹布想把那诗擦掉。
可怎么擦也擦不掉。
粉笔已经进了砖缝,像钉子进肉。每一笔都像有了骨头,死活抠不出来。
他蹲在那儿一整晚,膝盖麻了,裤脚湿了,风一吹,整个人像被秋天剥了皮的树。
沈岸那天来学校修门,远远地看见他。
他没喊,只站着。
他看见陆川蹲着的背影,一抖一抖的,像是在忍着哭,又像在压着什么不让它裂出来。
陆川察觉了,回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笑了笑,那笑跟刀口上的盐差不多。
“我写的,不是诗,是病。”他说。
沈岸走过去,没说话,蹲下,用自己衣角帮他擦。
墙上的“春暖花开”四个字擦成了一滩灰白水渍,像是从天上下来的东西,被人踩了脚。
第二天早上,陆川打开自己的课桌,发现抽屉里躺着一张发黄的信纸。
纸是旧的,边角卷着,像是从某个死人箱子里翻出来的。
上面没写字,是用刀一笔一划刻出来的。
四个字:春暖花开。
刻痕很深,刀尖划过时一定用了很大力气,连纸背都被穿破了。
他盯着那纸,没动。
手抖了一下,纸角跟着抖。
这不是诗,是一根骨头,被人从血里剔出来放到他手上。
有人从门口喊:“陆老师,吃饭了!”
他没应,过了一会才轻轻“嗯”了一声。
他把那纸折了三折,揣进贴身口袋,像是揣进了什么秘密,贴着心跳的那种。
然后他轻声说:
“你若安好,便是……胡说八道。”
“我从来没安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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