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钉子掉进手心里
那天下午天闷得厉害,像一口旧铁锅倒扣在镇子上。
陆川家的窗框松了,学校让沈岸去修。他带着锤子、钉子和一小块干裂的木料,走在田埂边的小路上,鞋底沾了泥,像沾着旧年没剥干净的债。
陆川那天没上课,坐在屋里削铅笔。他看见沈岸进门,便放下手里的刀,说:“还以为你不来了。”
沈岸没回话,蹲下身检查窗棂。
窗是老式的,铁钉生锈,木头都鼓了。他用小刀刮了一圈,又掏出钉子压住,锤子举起来的瞬间,一滴汗砸在了木面上。
他第一锤下得准,第二锤钉子歪了,第三锤,钉子没钉进木头,反倒滑了出来,尖利的一头直直扎进了他的左手掌心。
那是一种钝痛,像一根钉子不肯扎进去,只肯嵌在肉里陪你耗一辈子。
他吸了一口气,没吭声。
血是一下子涌出来的,从掌心涌到指缝,再滴到地上,砸出一点点红星子。
陆川吓了一跳,跑过来蹲下,抓住他的手。
“扎得很深。”
沈岸想抽回去,陆川却握得更紧。
“别动。”他说。
然后低头,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张嘴,凑上去,把那道血口含在嘴里轻轻一吸。
沈岸整个人僵住了。
那一口血,被陆川温热的口腔包住,像是一把火从他手心烧到了眼睛,又顺着脊背往心里钻。
陆川抬起头时,唇角有点红。他没说什么,只是从桌上拿来纱布,一圈圈给他缠。
“疼吗?”
沈岸摇头。
陆川轻声说:“你流的血,跟我想得不一样。它是热的。”
沈岸看着他,眼神藏着一片没下完的雷雨,那是一种堆积太久、压得低低的云,颜色发黑,像一个人把话憋在胸口太久,连呼吸都是错的。
他的喉结动了一下,像想说点什么。可话刚到嗓子眼,就被旧铁锈卡住了,像一只多年前钉死的鸟,此刻挣了一下,又坠回了胸膛。
那一刻,他突然很想抱他。
可他的两只手满是血和锈,像两只钳子,抱不了人,只能拧紧命。
他不敢动。
怕一动,疼就会叫出来。
只听得见雨落在屋檐上,那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来的,一点点,一点点,把屋檐洗得发亮,把屋子洗得像灵堂。
过了一会儿,陆川笑了笑,说:“你这样不说话的人,真让人没法生气。”
沈岸还是没说话。
他只是坐在窗下,望着那根还留在血里的钉子。
那钉子没拔出来,他就那么看着它,看了很久。
像是在想,这东西,到底该拔出来,还是留着。
他手一抖,钉子动了一下,那疼立马涨开来。
他还是拔了。
血又涌了一点。
他抬起头,看了陆川一眼。
那眼神没求助,也没感激,只是一种掩藏得很深的疲惫,好像这具身体被什么钉了很多年,今天才松动了一颗。
沈岸把那枚沾血的钉子拿在手里,走到门边。
他举起锤子,把那钉子钉在门框上。
一锤,两锤,三锤。
锤声在雨里回响,像一口旧井的回音,深不见底,带着回声的湿冷,砸进屋里每一个角落,也砸进沈岸胸口那块钝钝的骨头。那声音不响,却沉,像是在给什么人敲魂,又像是在给自己敲一个不敢说出口的告别。
钉完,他站着,盯着那枚钉子看了很久。
然后他把额头轻轻抵在门上,闭了闭眼。
那不是疼,是哑巴的哭。
那是他第一次,把疼,钉给另一个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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