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那万寿庄因你生子无法上工便无故将你辞退，可我东越律法对于女子生子误工自有明文规定，商户不得以此为由。你拿着律法条例将万寿庄告上公堂，叫他们赔偿便是。想必这明文规定的事，他们也无法拿你怎样，何须来找我们？”
听得张若琳讲述了大概的事情经过，玉衡有些疑惑。
张若琳费劲地吞了一下口水：“他们定会以我无故拖延返工为由，说将我辞退合情合理。”
“因产子休假合情合理，怎可说是拖延？你休假多久？”玉衡问道。
张若琳迟疑着举起一根手指。
“一月？”
“一年。”
张若琳声音低下去，尾音还有些颤抖。
“什么？哪有需要休息一年的。无怪乎别人要将你辞退了。你也是好不要脸，似这般也敢来此叫冤？”玉衡说着就要上前将张若琳从地上拽起。
哪知张若琳扑在地上，一下下磕起了头：“奴家一年未去实是有天大的隐情，只是这隐情牵涉社稷民生，唯恐贵人不敢接。”
玉衡嗤笑一声：“这天底下还没有我家堂主不敢接的案子，你莫再遮遮掩掩，有什么隐情便如实道来，再这样藏一半说一半，休怪我将你扔出去。”
张若琳仍保持伏低的姿态，只从地上微微抬起头，看了看空荡荡的屏风，又看了看一边面色铁硬的玉衡，似是下定了决心。
“奴家不返工，只因不愿与那万寿庄现任掌柜姜大海同流合污。为免于继续被姜大海及其嫡系迫害，方才以休假为借口避祸。”
“你说的同流合污指的是何事？”玉衡问。
“贵人有所不知，万寿庄虽为东越国朝廷经营，但并非所有商贾都有将钱存入钱庄的意识，且万寿庄也并不是在全国各地都有分店。而各地万寿庄的业绩则与当年存入该堂的钱银总量直接挂钩。”
“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吗？与你的冤屈有何干系？”玉衡不耐烦催促。
“这是面子上的事。但是里子上，我们这些隶属于万寿庄的伙计，收入又来自何处呢？”
“自然是来自发给你们的月俸。”
“这只是其一。但其二，还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部分，就与我前面说的有关系了。各地万寿庄为了增加自身的存银规模，在本地商贾之外，自然就要瞄准那些万寿庄尚未开到的地方。这些地方并不隶属某地，属于先到者先得。是以，各地万寿庄都设有专门的职位去经营这些未触及的商户，名曰堂腿。而堂腿外出公干，衣食住行少不了花销。他们是为了公中跑腿，花销自不应由本人出。所以万寿庄会与各地指定的店铺合作。这些堂腿会先行垫付在这些指定店铺的花销，之后店铺会为堂腿们开具写有花销金额的票据，上面盖有万寿庄给他们的特制印章，以便堂腿们回到万寿堂后向账房支取。而这些票据，就称为‘牙帖’。”
玉衡听得频频点头：“万寿庄不愧是东越国朝廷管辖，对待员工也算是厚道。这样有情有义的东家，你还有何怨言？”
张若琳摇头：“此事朝廷自是好意。却被像姜大海这样的有心之人钻了空子。他们私下与其中的一些店铺达成了交易，开了许多空头牙帖，实则堂腿并未去店铺花销，却用这些空头牙帖在账房支取银子。支取出来的银子再与那些开空头牙帖的店铺二八分成，以此套利。”
玉衡闻言讶异：“竟有这样的门道。可你方才说，各地万寿庄的收入与当年存入该堂的银钱总量直接挂钩。若是这般支取无度，存银数量必然大量减少，很快便会被朝廷发现，治下重罪。他们难道不怕？”
张若琳叹道：“朝廷对于各堂能从账房支取的金额数量是有限制的，以保证短期内钱庄银钱的周转不至于影响到部分存户将钱取出。这个可支取金额与上一年的存银量直接挂钩。至于这些人如何在空头支取的同时做到提升存银，这便涉及另外的门道了。”
“说来听听。”玉衡似是来了兴致。
“朝廷清点各家万寿庄库账通常在每年年末，掌柜和堂腿们自有他们熟识的商贾。每当年末前的时节，他们只需从平日空头支取的银钱中抽取少许好处贿赂这些商贾，便可让他们在年终清算前，将钱存入钱庄，这样存银量就能在短期内迅速提高，便可在来年得到更高的支取上限。一旦过了清算期，也就是一到第二年，那些商贾就立刻把钱取出来，这样便不会占用他们的银钱太久，以至于影响到经营。”
“可是商贾只将银钱在万寿庄中短时存放便取出，虽然年底账面上存银增加，实际来年堂内的存银却并未增加，被他们空头支取的数量却在不断上升。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长此以往必将影响到万寿庄存户的利益。”玉衡恍然大悟。
“正是如此。”张若琳叹了口气。“奴家作为万寿庄的账房主事，自是无法任由他们如此为恶，但自从我同那姜掌柜反目，不愿再帮他们在账目上造假。他们便百般针对于我，虚造各种错处克扣我的月俸，还在共事的人之间造谣我的人品。奴家实在被他们逼得没有办法，才躲在家中避祸。”张若琳说到此处泫然欲泣，声音染上哭腔。
“这也太可恨了！”玉衡攥紧腰间剑柄，又似有所顾虑，问道：“口说无凭，终是难以服众，你手上可有物证？”
张若琳从身前布包中翻出一本册子，双手呈上：“此乃姜大海上任后，奴家所记部分暗账，上面一五一十记下了开具空头牙帖的店家和支取之人，只要循此账册与这些店家和堂腿一一对质，必能寻出破绽。”
玉衡接过那账簿，翻看起来，边看边道：“这账目记载详实，你为何不将之呈予官府？”
听得此问，张若琳神情愤然：“这一年来我早将此账目誊抄多版匿名寄给盛京多处衙门，但或许因此案牵涉太广，又或许是万寿庄毕竟属官办，一圈下来竟无一部敢接，无一处回应。”
苏婉一直坐在屏风后安静听着，全程未发一言。此时她双目微合，抬起一只手向玉衡挥了挥。
玉衡了然，走上前去，将张若琳从地上扶起，温声道：“你的冤情堂主全已知晓，你且回家等着，这几日莫要出门，等时机到了，我们自会通知你行事。”
张若琳此时已哭得满面泪痕，一双眼睛失神地望着玉衡，像是望着最后一株救命稻草。她颤巍巍向门口走了两步，忽而又转身扑通跪倒在地。
“请贵人务必施以援手。奴家受委屈事小，事关百姓，更事关东越，他们是在拿我东越国的钱饱自己的私欲啊。若是能将这些恶人绳之以法，奴家，万死不辞。”张若琳虔诚乞求，五体投地。
屏风后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我已知晓，你且回家安心等着。”
张若琳又磕了三个响头，被玉衡扶了出去。
待得玉衡返回，便瞧见苏婉正在翻看那本被张若琳珍视如命的账簿，眉头紧锁。
“小姐，张若琳得不到回应许是寻不到门路。这账册何不由我们递给户部，他们必不敢怠慢。”玉衡建议。
苏婉闻言笑道：“此案断不可由户部发起。”
“万寿庄不正是户部所辖吗？为何不交由他们？”玉衡疑惑。
“你呀，看似精明。实则眼界远不如她。”苏婉看着玉衡懵懂的样子摇摇头。
“她？你说那个张若琳？”玉衡挠头，似有些不服。
“她有一点说得对，此事最大的苦主是谁？”苏婉合上账簿，玩味地看着玉衡。
“将钱存入万寿庄的百姓商贾？”玉衡迟疑道。
“这便是破局所在了。”
苏婉将账册卷起，“啪”一下敲在玉衡脑门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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