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做微创手术的三个小切口之外,何秋妤的肚子正中间还有一道十五公分的切口,用于在成功将她的胃切除之后,从她的身体中取出那团器官。
术后她的身体里要放两条引流管,一条从鼻子插入,通过食管,通过医生缝合好的食管与小肠的接口,进入到原来的胃部,将伤口渗血以及胆汁等分泌物吸出,减轻肠道压力,一条从腹腔右下角的小切口插入,将腹腔中的各种渗出液吸出。
除此之外,何秋妤身上还有尿管、心电监护仪的多条电线,以及二十四小时不停歇的静脉滴注输液管,繁多的管子让她看上去像一棵树,向外生长的茂盛枝叶挂满床沿。
何秋妤稍微清醒后,很好奇自己动手术的四个小时以及躺在床上毫无精神的两天都发生了什么事,问了安意许多问题。
安意早就料到她会刨根问底,她是一个习惯于掌控局面的家长,不允许自己被蒙在鼓里。于是安意隐去较为关键的部分,有选择地将这些天发生过的事情告知何秋妤。
安意在何秋妤进入手术间后约半小时回到医院,和安成章、安晓婷、何筱虹等人在手术室外等待,五排不锈钢座椅坐满了家属,座椅前的空地亦站满了家属,他们一行人站在靠近窗边的角落里,闲聊了一会儿,聊到没有话题可聊了就边玩手机边等,时不时留意一下手术室的动向。
期间看到做完白内障手术的病人排成一条长队从手术室走出,后一位扶着前一位的肩,最前面一位扶着一位护士的手,慢吞吞地向电梯间移动,像一条年迈的蜈蚣。还有几回看到手术室里的医生打开手术室的大门,站在门边念患者的名字,请家属过去进行临时谈话,有一回安意听错了,带领着大家匆匆小跑过去之后发现医生喊的不是何秋妤,只好无奈而归,继续枯等。
大概等了三个小时,手术室外的家属减少了将近一半,呼喊何秋妤姓名的主刀医生才出现。他们奔过去,看见医生手里拿着一个标本袋,里面是一大团暗红色的生肉一般的东西。医生确认他们是何秋妤的家属之后,让他们隔着袋子摸一下里面的东西。医院规定医生切割下的人体组织必须让病人家属看到,而触摸,是这位主刀医生的额外要求。
听到这个可怕的要求,安成章脸上感激医生的笑容顿时僵住,他胆子小,支支吾吾,不敢伸手,别人亦迟疑,唯有安意一人敢伸手去摸。
像一团冷的猪血,质地很软,哪怕隔着袋子触摸,也能感受到一种恶心黏腻的触觉。
这是她母亲的胃,从母亲体内被取出,被她抓在手里,诡异又奇妙的体验。
安意来不及品味这种体验,应是手术室里还有工作等着,医生的语气很急,听上去不算友好:“不是这里,不对,不对,往上抓,再往上,用点力!”
随着医生的话动作,安意摸到了医生希望她摸到的东西。
长在胃上的肿物很硬,椭圆形,约莫有一个鸭蛋那么大,一只手合握不起来。
安意同何秋妤说:“主刀医生把切除的部分拿出来让我们都看了一眼,然后就拿回去了。装在透明的标本袋里的,呃,一团东西,看得不是很清楚。”
何秋妤对此很好奇:“那是我的胃吗?有多大?”
“拳头大的一团吧,没有比较过。”安意含糊地回答道。
其实是两个拳头大小。
两个拳头大小的胃部上面,长了一个鸭蛋大小的肿瘤。
亲手触摸过肿瘤的安意在当时根本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还傻乎乎地问医生:“这是什么?”
医生似乎没料到病人家属毫不知情,错愕地回答:“肿瘤!”
“哦,肿瘤。”安意愣愣地应了一声。
“正在缝合,何秋妤过四十分钟左右就能出来了。”医生说完便不再搭理他们,径自拎着标本袋转身走进手术室。
安意一行人退到几步开外的地方,安意隐约品味出不妥之处了,却仍旧乐观地安慰自己,也安慰家人:“可能是平滑肌瘤之类的,长得那么大。”
安意之所以持乐观态度,没有往恶性肿瘤的方向去想,是因为何秋妤的身体一直都很健康,一年下来都不见得会感冒一回,平日在家里好吃好睡,有空还会约上几个好友去徒步,性格开朗,热爱生活,且两个女儿都长大到不需要她费心的年纪了,她领着退休金,无所挂碍,怎么开心怎么过日子,安意全然没料到她会突然生重病。
五个月前何秋妤出现不停打嗝的症状,时间不定,有时是饭前出现,有时是饭后出现,每次持续将近十分钟,不停地打嗝,怎么也止不住。起初安意以为是膈肌痉挛引起的打嗝,但何秋妤说不是,这种不知原因出现的奇怪打嗝就像吃饱饭打饱嗝一样,是从胃里钻出来的。
母女两人都不当一回事,觉得是偶尔出现的肠胃虚弱、胃动力不足、消化不良症状,何秋妤到比较熟悉的小诊所去请医生开了一些促进消化的药服用,情况有所改善,但没有根治。
会引起重视是一天早上何秋妤解大便时发现自己拉了黑便。
安意让何秋妤去做胃镜检查,何秋妤不乐意,做胃镜太难受了。安意劝了好几次,何秋妤才勉为其难答应了。后来检查结果显示何秋妤胃里有一个直径五公分的巨大溃疡,拉黑便就是因为溃疡创面出血比较严重。
从那之后,何秋妤便走上了求医问药的道路。
安意的安慰话语并未造成任何效果,只换来安成章躲避的目光和安晓婷欲言又止的神情。
又等了将近一小时,手术室的大门打开。只是打开,没有谁走出,没有任何声音呼喊谁的名字。
安意凑近两步向里张望,有两位医护人员在走动,还有三四张担架车,其上皆堆放着白色的床单或被子。
安成章跟在她身后,也往手术室大开的门里张望,低声说:“出来了。”
“哪里?”
“你看,那双小脚丫,肯定是你妈妈。”安成章的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情。
安意定睛细看,靠近门口右边的一张担架车上层层叠叠的白色里面,露出两点黄色,是一双脚的脚底。
安意也认出来了,的确是母亲那双很小的脚,一直难以买到合适的鞋子的小脚丫。母亲身上盖了一张厚棉被,又有一张叠起来的薄被放在腿上,那张担架车上的白色似乎尤其多,衬托得脚的颜色比平时见到的母亲的肤色要更黄一些。
望着比孩童大不了多少的脚,安意莫名地感到些许心酸,母亲走在了一条多么艰难的道路上,孤立无援,只依靠那双很小的脚,依靠微不足道的力量。
谁也帮不了她。
而后两名护士和两名医生一同推着担架车往外走,喊了何秋妤的名字,招呼家属们跟着他们送病人回病房。电梯门合上的刹那,何秋妤似有所感,醒了过来。她尚无力控制自己的行为,欲睁眼,眼帘却只打开了一道细缝,眼角蓄了一窝泪水,迷茫地尝试捕捉眼前的事物。
安意俯身凑近何秋妤,喊了声:“妈妈。”又告诉何秋妤,“做完手术了,现在回病房。”
何秋妤依旧迷茫,似是而非地动了动,看着像是听见了安意的话,点了点头。
崔医生穿着绿色的手术服,外面套了白大褂,确认何秋妤过了床之后,短暂地停下忙碌的脚步,告知安成章和安意手术情况,说是成功切除了整个胃部,手术期间没有出现什么问题。
安意怀疑自己听错了,忙问:“不是只切三分之二的胃吗?怎么是全切?”
安成章截过话头:“谢谢崔医生。”
安意看向安成章,安成章接住她的目光,用眼神示意她别再说了。
崔医生还有另一台手术,简单交代了几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剩下安意呆立在原地。这么大的手术,安意却不知情,动手术的何秋妤仿佛也不知情,因安意知晓的所有信息都从何秋妤口中而来。
安成章没有向安意解释任何事情。
亲戚们陆续离开病房,最后走的是何筱虹,她在离开前问安意:“我先回家休息了,晚上再过来换班。你爸爸呢?你们说好怎么换班了吗?”
“下去缴费了,等他回来再说吧。”
安意又在病床旁等了十多分钟,才意识到父亲离开太久了,远远超过缴费需要用到的时间。
看了眼睡得安稳的何秋妤,安意起身走出病房,想给安成章打个电话。
没想到只走了两步就瞥见声称去缴费的安成章。
他手上拿着一叠单子,背靠着一扇半开的病房门口旁边的墙壁站立,脸上无甚表情,只几道深深的皱纹扯着他的脸往下坠。在他前面来来往往的人们皆不曾留意他,他沉默得快要与墙壁融为一体了。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呆愣地望着护士站的方向,呼吸很重,牵动着肩膀起伏,仿若在一下接一下地叹气。
安意只觉心一紧,害怕起来,快速退了回去,不敢打扰安成章。
她从未见过这样无助又沧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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