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久刚西,二道久拉秀,三道久刚安……”苗疆女银铃般的笑声和银饰相撞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占据了整个脑海的是车窗里逐渐后退的雾蒙蒙的绿意,潮湿和冰冷盘踞在江逾白周身久久不散。
“逾白啊,逾白——”
随之响起的还有奶奶啜泣的呼喊声,那些画面光怪陆离,像电影花屏般扭曲了半瞬,随后彻底黑暗下来。在浓重的黑暗中,江逾白看见那个沾着鲜血和眼泪的夜晚,他没来得及回家,奶奶站在昏黄的路灯下,手里拿着一袋红艳艳的苹果等了他很久很久。
她的背影孤零零的,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等得实在是太久了,久到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满是皱纹的眼角淌出了滚烫的眼泪,那些眼泪像手里的那袋苹果咕噜噜地滚到地上,沾了灰看上去并不鲜艳了。
江逾白看得心都快碎了,他朝着那个孤零零苍老的身影大喊:
“奶奶——奶奶我在这里!”
老人家说话声一贯听得清楚,而这次她却得了耳背一样,不论江逾白呼喊得如何大声,她愣是无法听见,只是孤寂地站在路灯下抹眼泪。
有那么一瞬间,江逾白觉得奶奶老了几岁,她笔挺的身子又佝偻下去了。
“逾白,小白啊,奶奶带了你喜欢的苹果,你什么时候回家啊。”
江逾白听不见奶奶在说什么,他只是觉得,他得早点回家,奶奶的身子不好,在路灯下等那么久她会站不住的。
“奶奶!奶奶——”
江逾白的声音在颤抖,不知何时变得哽咽,痛到再喊不出声。
滚烫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霎时间让江逾白从梦中醒来。
他睁开眼,眼前忽明忽暗了一瞬,随后清晰起来——这是一幢老旧的、由竹子制成的吊脚楼,此刻他正躺在温暖柔软的床上,床紧挨着窗,窗外在下雨。
江逾白缓慢地坐起身,他发觉自己浑身滚烫,四肢发软乏力,因为噩梦出了点冷汗,又一阵刺骨的寒意从尾椎骨逐渐蔓延至全身。
“咔哒。”门从外被打开了。
随着“吱呀”作响的开门声响起的还有清脆的铃铃声。
奇怪的是,原本还很混沌的脑子因为这银铃声变得清明不少,江逾白这才抬起头去看那扇门——
那个苗疆少年一只手抵着门,另一只手拿着通体漆黑、银铃装饰的烟枪站在门口,他穿着最初相见时的那身繁琐华丽的黑色苗服,戴着精致的银饰和银项圈,脸上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浅笑。
“醒了?”少年走上前坐在床沿,很自然地伸出手背抵在江逾白的额头处,“嗯……你发烧了,应该是淋了雨受寒感冒引起的,我去给你拿点药。”
“等……”江逾白见他起身,下意识地去拉他的手。
少年的手很冰凉,刺骨得像冷冽的雨,他抬起头挑着眉“哦”了声,嘴角勾起一弯浅笑,他这一笑,使得他这张本就美得惊心动魄的脸愈发昳丽起来。
——他的生命像是一场盛大的腐烂。
少年笑着打趣:“这么舍不得我?”
江逾白这才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少年只要一低下头就贴上他的脸颊,发烧让江逾白的脑子变得昏昏沉沉的,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撑着发软的身子,向后缓慢地挪了半分,与少年拉开一段不算远的距离。
他为了证明自己听懂了少年的话,重重地点头,又一脸空白地摇摇头,同样的场景不久前在余示身上上演过。
只不过人家是醉酒,江逾白是发高烧。
“是你带我们回来的吗?你叫……”
“我叫祝凛,”少年撑着隽秀好看的下颔,笑着眯起那双浅色的眼睛,“你呢?”
“我叫江逾白。”
“江逾白……”祝凛眯着狭长的眼眸,脸上带着耐人寻味的意味,他似乎是将这三个字含在嘴里嚼碎了,一字一顿地重复,“江逾白,是个好名字。”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祝凛笑道,“我读书少,说错了你可别笑话我。”
江逾白闭着眼睛,没有力气再回话,只是很轻地点点头。如果他此刻意识清明,他会发觉祝凛在低着眼帘静静地看着他,他脸上昳丽绚烂的笑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江逾白揉乱了黑发,在微弱烛光的照映下,他清秀白皙的脸上镀上了层浅金色的光,还泛着高烧时的红晕,他神志不清、双眼迷离的模样和平时截然不同,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看向祝凛的那双眼里带着些许勾人的意味。
“我的名字是妈妈给我取的……”
一回想起因病早逝的母亲,江逾白的神色柔软下来,“她没读过几年书,小学刚毕业就辍学打工供养家庭,我出生时,她翻了家里仅有的几本书,那些是她毕业后一直带在身边的小学语文课本。她翻了很久,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有些封存于心底的话江逾白并没有因为神志不清而全盘托出。
其实,每当别人念起他的名字时,江逾白总是能想起那个热爱读书,却要起早贪黑搬着沉甸甸的水果,一生都在打理家庭、一生忙于生意的母亲。
她应该是个聪明的、温婉柔和坚强的学生、女儿、妻子、母亲,她这短暂的一生只来得及扮演了这几个角色,她还没来得及扮演自己、成为自己,便早早撒手人寰离开人世。
她离开的时间实在是太久,如今——她在江逾白的记忆中早已模糊不清。
但是江逾白永远不会忘记,母亲的身影早已镌在他的名字中。
“她很爱你,”祝凛呢喃道,“即便你记不清她的身影,她也依旧深爱着你。”
“嗯?你在说什么?”江逾白没听清,只得开口再次询问。
“我在说,”祝凛眯着眼睛尤为舒心地笑,“你应该快些吃药。”
吃过退烧药后,江逾白觉得先前的不适褪去大半,他平躺在柔软的床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像是在发呆,更像是陷入了更深沉的思考。
拦门米酒里居然下了蛊……或许,他们今日的经历正和这蛊有关。
他仔细回想,终于从背后的鬼影和蛊虫之间捕捉到一丝不对劲的地方,当初喝拦门米酒时他玩了文字游戏只喝了一口,安冉和林黯却是将那碗米酒一饮而尽,所以她们因蛊虫产生的幻觉要比江逾白严重得多。
——可是那真的是幻觉吗?
“你在想拦门米酒吗?”祝凛的声音冷不丁出现在江逾白耳边。
江逾白一怔愣,很自然地点头。
祝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实话,你们能活到现在确实有些不可思议。”
他这句话里面包含的意味实在是太多,江逾白总觉得他不止是在说拦门米酒这件事,他再问,祝凛却怎么都不肯说了。
祝凛瞥了眼窗外的天色,又看向江逾白:“我要出门一趟。”
“嗯??好。”
江逾白不知道祝凛为什么要告知他,他似懂非懂地点头,却逗笑了祝凛。
“我要去赶尸,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赶尸?”江逾白垂着眼帘,不假思索回答:“当然可以。”
他总是很难拒绝别人的请求和要求。
祝凛沉默半晌,只是这样安静地看着他,两人僵持不下,江逾白这才听到祝凛说:“换件衣服,再跟我走。”
江逾白应下,下意识去看自己的衣服——他的校服破了几个口子,袖子上血迹斑斑,沾着干透的污渍,祝凛没给他懊悔和羞愧的时间,从一旁的柜子中拿出件崭新的苗服放在床头,便径直离开了房间。
这是江逾白第一次穿苗服,甫一穿上他发觉这件苗服意外得合身,苗服上沾染了祝凛身上的气味,清清冷冷的还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异香,闻起来格外沁人心脾。
江逾白打开木门,祝凛在外面已经等候多时。
“很适合你。”祝凛眯起眼睛笑,毫不吝啬地夸赞,“很好看。”
“谢谢。”江逾白朝他感激地笑笑。
如果祝凛没有出现,他和林黯、安冉必然不能全身而退,更不能完好无缺地站在这里,江逾白只觉得自己欠下了一个天大的人情。
一个需要用他的命去偿还的人情。
祝凛却不这么觉得,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原本明媚的笑意黯淡下来。
“你害怕尸体吗?”他问。
江逾白摇头。很早以前他害怕过,他以前以为人在死时总是会露出痛苦狰狞的神色,因为这世间总有他们深深留念着的东西,所以才会死不瞑目。
这一观念在母亲死后自然而然地改变了。
母亲走得很安祥,她再也不会被病痛所折磨,再也不会被残缺的家庭所拖累,她在曾经无数个睡梦中度过的日夜里长眠,她的脸上没有江逾白想象中的死不瞑目,反而带着彻底解脱的平静和释然。
从那以后江逾白就不再害怕死亡和尸体。
对于其他人来说,他的母亲成了一具尸体,世界上又多了个死去的人;然而对于江逾白和他的奶奶来说,母亲依旧是母亲,她不会因为死亡而影响她存在过的事实,只要她还存在于江逾白的记忆里——
她依旧是那个坚强的、能用她柔弱肩膀撑起整个家的母亲。
她也不再是一具毫无意义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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