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蝶飞过缥缈云海，点在修道者的眉心掀起一丝清凉。
竹华近来修行时，总觉得心神不宁。悟道台上，他闭目凝神，试图将灵识融入山间流转的浩渺道韵之中。
可每每此时，他的识海深处总会掠过一抹模糊的影子。那是一团灼目的、不安分的红，像未驯服的野火，又像坠落的夕阳，与他周身清冷的竹灵之气格格不入。
他试图捕捉，那影子便消散了，只余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躁。
“心猿躁动，意马难收。”竹华自知修行还未到家，便这莫名的红色影子归为修行必经的业障，不再深究。
“妖魔休得狂妄！”罡风如刀，削切着漆黑的山岩。各色法宝光华与污浊魔气绞杀在一起，将天幕染成一片混沌的绝望。
剑光撕裂魔仆，符篆炸开腥臭的血肉，但更多的魔物从岩缝、从地底、从扭曲的阴影中嘶吼着涌出，仿佛永无止境。
奉师命，仙门师兄莲清下山诛戮为祸一方的魇魔。
但那魇魔本就强大，麾下又有无穷无尽的魔子魔孙，抬手更是释放出了弥漫的蚀魂魔雾。
即便此次攻打之前仙门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此刻亦不免疲于应付，损失惨重。缭绕的魔音中，绝望如同渊底滋生的寒冰，一点点冻结修士们的热血。
撤退吧，撤退吧，从长计议！有人早已心生怯意。
战意消退，战线自然也就来到了溃败的边缘。
“师兄，你来了！”莲清正愁，忽听不远处师弟喜悦地喊了一声。回过头去，正见一道青碧色的流光自天际而来。
那光芒初时细微，瞬息便至，不似其他法宝光华那般炽烈夺目，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宁静与坚定，所过之处，翻涌的魔雾竟如潮水般向两侧排开，发出被净化的“嗤嗤”声响。
流光坠地，无声无息，出现的是一位雪衣道人的身影。被束的整齐的墨青发髻下，他面容平静，甚至有些过分年轻，唯有一双眼眸，深若寒潭，映不出眼前修罗场的半分波澜。他腰间悬着一枚古拙罗盘，此刻正微微震颤，指针自行旋转，发出低不可闻的嗡鸣——正是仙门年轻一辈的天才竹华！
“丹修？哈哈哈哈哈哈哈——”阵仗搞的这样大，在洞府翘腿看戏的魇魔自也是瞧见了他的。
他打量了一番道人的模样，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他笑竹华一无利器，二无名声，唯独一张清冷的脸蛋瞧着还算顺眼，倒不如从了他做个压山夫人，也算不辜负他这一身的修为和炼丹手艺。
“狂妄。”听此污言秽语，竹华轻皱眉头训斥。他没有多看惨烈的战场一眼，目光径直投向魔渊最深处，那翻滚着最浓稠邪恶气息的洞府方向。抬手，轻轻一拍腰间罗盘。
“定。”一声轻叱，不带烟火气。
那罗盘却骤然爆发出璀璨星辉，无数细密繁复的银色光丝以罗盘为中心，瞬间扩散开来，如同一张无形巨网，轻柔却不可抗拒地笼罩了整个战场。正在疯狂扑击的魔物猛地一滞，动作变得无比迟缓，仿佛陷入琥珀的飞虫。弥漫的蚀魂魔雾也被定在半空，不再流动。
所有修士顿感压力一轻，惊疑不定地看着这神奇一幕。
“进攻！”莲清为之一振，高呼命令。身后，数名紧随而来的丹修弟子应声而出，手中并非飞剑法宝，而是一个个流光溢彩的玉瓶、葫芦。
他们指诀变幻，瓶口倾泻出的并非丹药，而是炽白的真火、凛冽的冰泉、蚀骨的罡风。这些原本用于淬炼金丹大药的天地异力，此刻成了最高效的清道夫，精准地焚烧、冻结、撕裂那些被定住的魔物，所过之处，魔躯崩解，化为飞灰。天地为之一清。
竹华本人则一步踏出，身影模糊，再出现时，已是在那魔气最为鼎沸的洞府入口。他并指如笔，凌空虚划。罗盘悬浮而起，指针疯狂旋转，引动周遭地脉灵气与战场上弥漫未散的煞气死意，一击便将那巨大的、流淌着污血的石门轰了个粉碎。
“啧。”魇魔早已收起了小瞧之色。他意识到自己轻视了这丹修，也就一振黑袖直击出府，非要试试这丹修的成色不可！
“快逃，快走！”罗盘一击不只击碎了大门，亦将洞府破了个窟窿。
其下监牢裂了缝隙，多年来被魇魔掳来的小妖小怪也得此机会逃脱。
一团漆黑中，最亮眼的颜色是一抹赤红。
那是一只瘦小的狐狸，发枯染灰的皮毛勾勒出嶙峋的骨架，颈侧还残留着被吸血时的疤痕。
但即便如此，它赤色的眼睛依然透亮，在察觉光透下来后第一时间便喊着众妖一起逃脱。
“敢走？！”魇魔大怒。多年来，他以吸血掠夺为修，洞府里白骨累累，囚妖无数，都是他恢复修炼的食粮。
如今众妖暴动，他怒不可遏，回身一击要将这群家伙全部诛杀。
“魇魔岂敢！”竹华自然是不会让他如此的。
他亦怒，道袍迎风烈烈，罗盘亦暴涨数倍，如山般压向魇魔头颅。
“真以为我怕你不成！”魇魔怒极反笑，黑气如利刃出鞘，正击在罗盘正中。
轰隆巨响，那罗盘竟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指针发出一声悲鸣后震了个粉碎，再无踪影。
“师兄！”众人大惊。他们都知那罗盘是竹华随身的法器，如今法器被破，竹华的处境自然也一落千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魇魔大笑，命魔子魔孙拦住众修。现在他就要慢慢杀了竹华，用最痛苦的手段以报方才之仇。不仅如此，之后他还要捉回众妖，当着他们的面把竹华熬汤炖骨，省的他们再生妄心！
“狂妄。”但自始至终，竹华对魇魔的评价都是这两个字。
迎着黑刺，他面无惧色，只在魔头靠近之时抬起右手，攥拳。
“呃啊——！"魇魔骤然发出一声凄厉痛吼，猛地低头。
心口处，一点金属寒光透出，接着是更多——那是竹华那本已碎裂的本命罗盘指针。
它们以退为进，散作粉末叫魇魔在无知无觉时洗手入体，如今在竹华的操纵下重新熔铸，染着幽邃的灵光与清濯之气，硬生生从它体内钻出，像一株刚硬的长竹，缓慢而坚定地生长、延展。
“胜负已分。”滚滚的魔气遮蔽了战场，但竹华知道，那不过强弩之末。
他转身淡然离开，也不看那群瑟瑟发抖的小妖，自是也没注意到那双赤色的眼睛。
“青竹——小竹子？！”赤狐瞬间化作少年。
不顾自身安危，红发的少年追了上去。
“赤月！”在身旁小妖焦急的呼声中，那抹红影逆着妖潮扑向仙门，叫弟子一剑贯穿了腰腹。
“住手！”那人一看是个小妖，正欲结果其性命，却被莲清斥责拦下。
他方才也瞧见了这影子快得只剩一抹灼目的红，带着一种近乎愚蠢的决绝，仿佛前方不是诛魔的绝地，而是归宿。
这般拦下，他留意到这不过是个被囚禁的昏了头的可怜小妖，自是阻止了师弟再造杀业。
“竹、子……”迷离的视线中，雪色的身影丝毫没有留意到这场战局边缘的插曲，转身干脆离去。小小的狐狸软软自剑尖滑落，被扬起的尘土和弥漫的妖雾迅速吞没，再无声息。
一月后，仙门山脚下一个避风的石缝里窝了一只小小的红色狐狸，舔着前日强行闯山门时被阵法反震出的新伤——他进不去，那道无形的屏障和他的修为差距太大了。
夜深时，赤月拖着伤腿，绕到守山大阵灵力流转相对薄弱的后山悬崖。这里罡风猛烈，几乎没有路径。他咬着牙，用还能动的爪子抠着岩壁，一点点向上爬。碎石不断滚落，好几次险些坠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勉强攀至一处平台。上方不远，一座精致的亭台探出云海，月光毫无保留地洒落其上。亭中，一个雪衣道人正在月下独坐，周身流淌着纯净清冷的辉光，与月色几乎融为一体。
是他！小狐狸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他张了张嘴，却因受伤和脱力发不出太大的声音。
就在这时，亭中的竹华似有所感，缓缓睁开眼。
他并非察觉了赤影，而是感应到山中一缕不该此时出现的、微弱而混乱的妖气，微微蹙眉，神识如冰凉的流水般扫过下方山林，自然也掠过了那处山崖。
在他的感知里，那只是一团黯淡、微弱、带着血腥气的能量团，或许是只受伤的普通小兽误入了后山。不值一提，更不配打扰他的清修。他甚至懒得用眼睛去看一眼确认。
神识收回，他再次闭目，沉入更深层的定境，却不知赤月看着他睁开眼，又闭上。整个过程，那双清冷的眸子没有向他所在的方向投来一丝一毫的注意。仿佛他只是一块石头，一粒尘埃。
冰冷的绝望，比悬崖的罡风更刺骨地灌入他的四肢百骸。他徒劳地伸出的手，最终无力地垂下。
“听说了么？昨夜仙门被闯入了，是一只小妖怪。”
洒扫的弟子三三两两说着八卦，道竟然有只不长眼的狐狸妄图攀爬后山，叫巡山的灵兽咬了出去。
正聊着，几人瞥见竹华，赶紧道了一声：“师兄！”各司其职去了。
是了。山野精怪，不识天数，妄念缠身。驱赶即可，不必深究，徒扰清净。
念头如微尘掠过澄澈道心，未留丝毫痕迹。
弟子亦不敢再言语，仔细将被山风刮入仙门的遗落的色泽黯淡干枯的红色绒毛一一扫去。瞧着上面已然发黑的、零星的血迹，他们对这小妖怪的胆大妄为大为感慨，最终拂入尘埃。
“你欠我的。”恨恨，但更多的是不舍。
红青的长发交织在一处，赤色的尾巴缠绕着翠绿的竹身，炙热，还带着淡淡清甜的果香。
脑海里的红色虚影逐渐定格在面前人的身上。瞧着那双透亮的眼睛，竹华不再抵抗，转而配合赤月的动作，直至共赴大罗天劫。
梦蝶收翼，融化在月色之下。一夜星辰无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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