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雨狂暴，惊雷炸响。青竹稚嫩的灵识在风雨中瑟瑟发抖，几乎要被震散。
忽然，一团火红的身影踉跄着冲破雨幕，狼狈地奔至了它的面前，是狐狸。
它哆哆嗦嗦地趴伏在它的竹身上，用尚且稚嫩的身体和蓬松的大尾巴，尽可能地为它遮挡狂风骤雨。
那团小小的身影冷得发抖，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呜咽，却固执地不肯离开。雨停后，小狐狸病了一场，而它的竹身，也被印上了几道浅浅的、被小爪子紧紧搂过的痕迹，许久未消。
痴念不知何处生，一往而深。竹华缓缓睁开了眼睛。
自赤月不辞而别，而今已满三年。他离开了仙师门，又被逐出了赤染山，在尘世四处寻找那抹红色的身影，最后定居在了灵伽山——这座他和赤月共同生长的缘初之地。
扫净狐狸荒废的小洞作为居所，他盯着面前郁郁葱葱的竹林，不禁想到那年初秋，他初次修炼受挫，灵气反噬，竹叶枯黄飘零。
小狐狸不再像往日那般嬉闹，只是静静地卧在他身边，用温暖的肚皮偎着他冰凉的根茎，毛茸茸的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极轻地扫过他的竹身，像是在安抚。
那天，赤月什么也没做，只是陪着。
那份毫无保留的担忧与温暖，却比任何灵丹妙药都更有效地抚平了竹华灵识里的躁动，令他安心睡去。
那时，他也曾产生幻觉，以为此刻即是永远，二人永远能在这灵伽山上无忧无虑，共度此生。
竹华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眸中清冷尽褪，只余一片温软的沧桑。
这双手如今能翻云覆雨、掌控生灵，最初感受到的温暖，却来自赤月用叶片捧来的清水，和他笨拙却拼尽全力的守护。
可现在，他能炼尽天下丹药，走遍万里河山，却再也没能找到那只独属于他的赤色的小狐狸。
他也曾这样寻找过我么？
在我无知无觉的时候。
熙攘的云来集市，竹华照例买了两份桂花蜜糕，雪色道袍拂过喧嚣，片尘不染。
“快去看看，有热闹！”小童三两作伴挤进人群去，原来是一个猎人正提着铁笼大声叫卖。
仔细看去，那笼中所困之物，乃是一只赤狐，毛色本应如焰，此刻却沾满污秽，黯淡无光。更令人侧目的是，它身后本该蓬松美丽的尾巴，竟有大半被烧得焦黑卷曲，皮肉模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几无虚弱哀鸣，那狐狸奄奄一息地伏着，唯有腹部微弱起伏，眼神涣散，仿佛已经认命。
“瞧一瞧看一看了！上好的赤狐皮！虽尾巴损了些，但这身皮毛剥下来，做个暖手筒或是镶个边角，也是极好的！”猎人大声吆喝着。
一富态妇人捏着鼻子凑近看了看，摇头：“哎呦，这尾巴烧成这样，还能要吗？便宜点，五十文，我拿回去试试。”
猎人立时瞪眼：“五十文？您瞧瞧这毛色！正值壮年的时候！一百文，少一个子儿不卖！”
“一百文？”另一瘦高男子插嘴：“买个残次品？七十文顶天了！还得费事找人硝皮子。”
“九十文！不能再低了！好歹是条性命，俺抓它也费了不少力气！”猎人唾沫横飞。
“一条畜生性命值几个钱？”一番话说的妇人直撇嘴：“六十文，卖就卖，不卖拉倒！”
讨价还价声如同蝼蚁争食。只顾那皮毛价值，全然无视那笼中生灵正在承受的无边苦楚。
“福生无量天尊。这位施主，此狐，贫道要了。”竹华上前一步，声音清冷如泉，打断了众人的争执。
猎人一愣，见是一年轻道人，也就撇撇嘴：“道长也要狐皮？出价几何？少于一百文可不卖。”
竹华摇头，自袖中取出一小块碎银，远超过百文之数，递与猎人：“非为皮囊。经书有云，圣人体道，贵生戒杀。此狐虽微，亦是天地所生，造化所钟，岂可因区区银钱，便定其生死，剥其皮毛，徒增业障？正所谓‘积功累德，慈心于物……昆虫草木，犹不可伤’。贫道欲救其性命，放其归山。此银钱，可抵你劳碌之费？”
即便没听懂这叽里咕噜的长篇大论，可银钱总是识得。那猎人愕然片刻，随即大喜过望，忙不迭接过银子连连点头：“使得！使得！这畜生归道长了！”
他大笑而去，心下还笑这道人迂腐，道这一遭可是极赚。
没了热闹，周围路人亦纷纷摇头散去，觉得这道人傻气，花钱买个快死的废物。
唯有那笼中狐狸似有所感，涣散的目光艰难地抬起，恰好与竹华道人的视线对上。
它眼中已无求生之念，只剩一片死寂的痛苦，却在那一片死寂深处，隐约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灵性微光，不似寻常野兽。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竹华俯身打开笼门。动作轻柔，生怕再惊扰这重伤的生灵。
他并未立刻去抱它，而是先取出袖中一份尚温热的糕点，掰下一小块，散发出清甜香气，置于狐狸唇边。
“莫怕，”他低声道，语气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缓柔：“贫道非为伤你。食此少许，稍添气力。”
那狐狸怔怔地看着他，又嗅了嗅那甜香，迟疑片刻，终是伸出舌头，极小口地舔食起来。
竹华这才小心地伸出手，指尖泛起极淡的青色光华，蕴含着精纯的生木灵气，极轻地拂过狐狸焦黑的伤处，暂缓其痛楚。随后，他解下腰间一备用布袋，将其小心纳入其中，只露出口鼻便于呼吸。
他提起布袋与另一包完好的糕点，转身离去，雪色背影很快消失在市集尽头。
那山，那竹，那狐狸。
竹华山中的居所，自此多了一抹暖色。
在他以灵药与道力的精心调理下，赤狐焦黑的创口渐生新肉，涣散的眼神也一日日凝聚起灵动的光。
它不再终日蜷缩于铺着软布的竹篮里，开始试探着在洒满阳光的窗棂下踱步，火红的身影在满室清冷的竹色家具间，像一簇缓缓流动的、温暖的火苗。
竹华打坐时，它便安静地伏在他身旁的蒲团上，不再是最初的警惕与疏离，而是将他垂落的青色道袍的一角，轻轻拢在自己爪边，仿佛那冰凉的布料是世上最安心的依靠。
它呼吸均匀，腹部微微起伏，那份全然的信赖，比任何经文更能让竹华的心境沉入真正的宁静。有时他诵经至“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时，会微微侧目，看到小狐狸耳尖轻动，似在聆听，那场景，竟无比和谐自然。
只是……会是你吗？竹华心里不自觉搅起几分妄念。
他熟悉赤月的气息，也总期待与他不经意的相遇。这狐狸身上全然没有赤月的味道，却总让他觉得另一种熟悉，仿佛透过时光瞧见了当年的赤狐与他。
他捻着竹片，不自觉顿笔。
小家伙便跳上空着的竹案，寻个离他手臂不远不近的位置趴下，尾巴虽不复往日蓬松，却已能轻轻摆动。
接着，它伸出带着细软倒刺的粉色舌头，小心地舔舐他研磨朱砂、执笔书写的手指，动作轻柔，带着讨好的湿意。
竹华起初微怔，随后便由它去了，只觉指间暖痒，心中却无端生出几分“常善救物，故无弃物”的安然。
也便不再纠结。
天气晴好时，竹华会于青竹中抚琴。琴声淙淙，如清泉流石。小狐狸最初只远远望着，后来便敢凑近，最后竟习惯性地偎在他脚边，听得入神时，会用毛茸茸的脑袋无意识蹭蹭他的脚踝。
一曲终了，它还会用前爪轻轻扒拉他的衣摆，喉间发出细微的咕噜声，似在祈求再来一曲。竹华垂眸，看着那双澄澈得映出云影天光的狐狸眼，心中默念“夫天道恶杀而好生”，只觉眼前生机，便是道之所存。
最亲昵莫过于喂食之时。竹华知它伤后体弱，常以自身灵力温养山泉与鲜果。他将去了核的果子掰成小块置于掌心，小狐狸便会凑过来，并不急迫抢夺，而是先以鼻尖轻轻触碰他的指尖，嗅嗅那令人安心的竹叶清气，再极斯文地小口啄食，温热的舌尖偶尔掠过掌心，带来细微的颤栗。那份小心翼翼的珍惜，远超对待食物本身。
夜间，竹华于静室调息，内息运转周天。小狐狸便卧于他榻下的软垫上守候。
是夜，他正行功至深夜，忽感一团温热轻轻跳上榻沿，挨着他的手臂蜷下，发出极轻极均匀的呼吸声。
他灵台一震，也就将那狐狸抱在怀里，沉沉睡去。
明月高悬，竹纱轻笼，修长的手指拂过道人墨青的长发，入眼是一张恣意慵懒却沉静如水的面容，眸光流传的是一双透亮上挑的狐狸眼睛。
“赤月……”
“我很抱歉。”出声却是道歉。赤月很早便明白，喜欢竹华是他的情执，与竹华无关。
但他仍因一纸执念强要了竹华，破了他的清静之身。
“我回过仙山。”但竹华并未接话。
那时，莲清错愕地告诉他命劫已去，而他并未经历任何劫难。
“那夜，你喂给我的，是你的半枚妖丹。”他痛心道。
两人开启灵智时间本就相仿，气息又是相似。
是赤月用了法门伪了他的命理，替他承受了劫难。
“是什么，你伤的重不重，怎的气息都变了？”他紧紧握住赤月的双手。
“……”可赤月不肯再言。他垂下眸，轻咬嘴唇，又忽地明媚：“你说过的，‘不过是一时云翳，障了天上明月。云散月明，本自具足，何曾湿过半分’。”
他赤红的身影如霞似焰，再看时已然手扶青竹回眸轻笑：“我们两不相欠了。”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若非仙门救了青竹，他早已死在魇魔洞中。
若非云来巧合一见，他如今也是身死道消。
正所谓缘起缘灭，道法自然。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赤月转身欲去。
“站住！”
却听竹华追至身后，手腕亦被牢牢牵住。
他愕然回头，就见雪衣道人面红如绯，早失了初见的清冷疏离。
“我还没教你……正确的双修之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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