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074年9月21日，上午6:15。
卫生间传来窸窸窣窣的洗漱声，一双纤长的手捧起清水，些许顺着小臂滑进袖口打湿了布料，剩余的被猛地拍向面部，发出清脆的拍击声。
冰凉的触感让人精神一振，娜夏禁不住打了个激灵，缓缓抬起头。
镜子里是一张明显休息不足的脸，翡翠色的眼瞳附近布满血丝，黑眼圈大得像卧蚕，破坏了这幅称得上漂亮的容貌。
连着做了好几个噩梦，谁一大早都难免精神萎靡，娜夏记不清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满脸的泪痕和哭湿的枕头证明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取出有段时间没用的化妆品，她开始对着镜子涂涂抹抹。
出门已经是三个小时后了，娜夏高估了自己的化妆水平，低估了自己的挑剔能力。
早上打开小木盒，她发现骆丽和露儿送给她的礼物是一对干花发卡，为了搭配这对发卡，她重编了辫子，推翻了昨晚所有的穿搭，从衣柜底层翻出一件上学时穿过的长裙，裙摆缩短到了膝盖，证明这几年她确实长高不少，好在宽窄没有发生大的变化，套上后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离开居住区，周围空荡荡的。
除了休息时间，基地中心基本没有闲人，漫无目的闲逛的娜夏走到哪都像个异类，路过昨天买蜡笔的自助商店，她在原地踟蹰了一会，用积分兑换了一块水果糖。
吃蜡笔这种事她干不出来，而且那玩意很贵，用水果糖解馋刚刚好。
青柠的味道在口腔迸发，娜夏被酸的眯起眼。
瞥见墙壁上的广告图片，她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去拍一张照片，纸质的照片，然后买一个更大的相框，能放两张照片的那种，摆在床头刚刚好。
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娜夏凭着零碎的记忆朝科技区走去。
她很少光顾这一片区域，因为最先进的技术都用于研究所和医疗部，能放在科技区供展览科普的无外是淘汰或者不核心的技术，没有什么参观的价值。
一路上能看见零零散散带孩子出来参观的家长，大部分是外层的居民，他们穿着和娜夏差不多的休闲服装，脸上带着对各种技术设施的惊叹。
和记忆中相比似乎没什么变化，就是人少了很多，小时候阿普罗带她来很多设施都要排队。
她跟着指引找到了展馆中的留影区，这里保存着人类有史以来所有留存的影像设备，虽然很多都在天灾中遗失了，但仅存的硕果也见证着人类科技发展的点点滴滴。
展柜前有一位母亲正带着女儿拍照，工作机器人拿着方形小机器对着女孩按下按钮，没多久一张纸就从下方吐了出来，上面的图案逐渐清晰，小女孩惊喜极了，抱着母亲撒娇。
“妈妈也和我一起拍！”
女人闻言有些为难，普通居民在工作后一年有一次使用特殊设备的权限，她已经把自己今年的次数给了女儿，再拍一张肯定是不可能了。
“明年吧，瑞瑞，明年妈妈和你一起拍。”她揉揉女儿的发顶，“妈妈今天穿得太普通，也没有化妆，拍出来不好看。”
女孩分辨不出母亲口中善意的谎言，有些遗憾的低下了头。
这一幕让娜夏想起了养父，当年阿普罗要比现在年轻得多，他刚从十一基地调任过来，迫不及待地带娜夏来拍照纪念。
‘记得看镜头哦，娜夏。’
男人站在旁边，他调出通讯器，记录着小团子第一次拍照的样子。
娜夏紧张得不行，以为这是什么实验，她害怕自己犯错，慌忙抱住阿普罗的腿。
‘爸爸一起！’
无论怎么解释得到的回应只有坚定的‘不要’，拗不过孩子的固执，阿普罗最后还是抱着娜夏完成了这张照片。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胆小的过分，娜夏嗤笑一声。
“用我的吧。”她拿自己的ID卡在扫描区一刷，“我还有三次。”
这是高级别员工的特权，虽然她每年都想不起来用。
女孩的母亲没想到她会突然释放善意，毕竟这个打扮精致的女孩怎么看都不像是好说话的样子，冷淡的表情带着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矜贵。
小孩子就没大人那么会读空气了，她大喊一声‘谢谢姐姐’，拽着妈妈的胳膊就要抱。
再拒绝就显得不知好歹了，女人道了句谢，温柔地将女儿拥在怀里，两人脸颊相贴，对着镜头漏出那种让人心脏发软的笑容。
离开时女人反复确认娜夏真的别无所求，她对自己一开始的误解有些不好意思，从背包里取出一小束假花，说是和女儿一起做的小手工，没什么价值，但胜在颜色漂亮。
娜夏收下了这束花，认为这是凭自己的善意换来的生日礼物。
轮到自己拍照，娜夏理了理头发，让麻花辫垂落在左肩，她把花束抱在怀里，站在虚拟的花海中，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就像那对母女一样。
灯光一闪而过，她的笑容留在了纸片上。
……
娜夏逛到即将闭馆才准备离开，她以前从来没觉得科技区居然这么有意思，一些天灾时被留存下来的小玩意有着各式各样的外表和作用，它们不用像基地里的设备那样意义重大，有的甚至只是为了娱乐。
其中有个巴掌大的小玩意，里面塞满了稀奇古怪的游戏。
娜夏咨询科普机器人它有什么用，得到的答案只有一个字，‘玩’。
玩。
少见的功能。
娜夏的通讯器里也有几款小游戏，推箱子贪吃蛇什么的，但那也只是放松精神的辅助程序，她从来没见过这样单纯让人快乐的东西，就像水果糖一样。
在天灾前应该很贵吧。
联想起水果糖的价格，娜夏收起了买一个回家作纪念的想法。
挑选好相框准备回家，娜夏的通讯器突然疯狂的震动起来，她疑惑的点开屏幕，结果被十几条的通讯和邮件铺了满脸。
“娜夏！”接通电话后耳边传来赵启帆的尖叫，“你在哪？！”
娜夏立刻明白出事了，点开邮件浏览起来，“我在科技区D馆售卖处，发生什么事了？”
“VA002不见了！！！”
这句话如同惊霆炸穿她的神经，血液从手脚退去，娜夏一时之间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只是死死盯着屏幕上埃森德尔教授发来的警报，在二十分钟前她收到了第一封邮件，也就是说VA002至少失踪了二十分钟。
“你……不要慌。”娜夏把脑海里一瞬间涌出来的最坏结果全部压下去，一条一条的追问事情发生的经过，“具体失踪时间？有没有人员伤亡？监控有拍到吗？自爆器的数据有什么异常？它的定位在哪？”
“失踪时间是下午18:22，无人员伤亡，监控拍到他打晕启帆后解除假性休眠，自主开门攻击守卫，自爆器信号被切断。”埃森德尔教授抢过通讯器流利的回答，“它最后的定位就在科技区，娜夏！它的目标是你！”
娜夏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汗毛竖起。
通讯发出刺耳的电流声，几秒后因为信号不良自动挂断。
她缓缓抬起头，从落地窗的倒影中看见了身后，穿着白色病服的仿生机械体。
它的个头远超两米，体型强壮，长手长脚地站在大空地相当引人注目，有些还未离开的游客都在好奇地打量它，却又因为害怕是什么新型机器而不敢靠近。
VA002的恢复远超娜夏的预料，它完全抛弃了人类的特质，如今身体表面已经被特殊合金覆盖，看不见丁点血肉的痕迹，如果不是脖颈上的脑缸，它就和基地内的防卫机器人没两样，只不过大到有些笨拙。
娜夏心跳快到要爆炸，她摸向挎包，那里放着一把能量枪，型号很小。
“医生小姐。”
VA002似乎是看见了她的动作，它停止前进的动作，在两米外半跪下来，尽量缩小自己庞大的体型，好像在视觉效果里这样它的威胁就能减少一样。
“你是怎么避开自爆器的检测？”娜夏问，“你踏出医疗区的一瞬间就该被炸上天。”
VA002没有再做出其他举动，仿佛一座刚建成的雕塑。
“电磁干扰，医生小姐。”VA002说，“原理和隔离室的束缚器一样，并且更加老旧。”
娜夏咬牙，她就知道基地的武装部这几年越来越不靠谱了，阿普罗这样半路上任的领导层根本没有威信，再加上他心思一门扑在全在科研上，根本就不是当管理的料！
“第二个问题，你的目的是什么？”
娜夏死马当活马医，把自己的定位发给赵启帆，但屏幕上始终显示无信号。
“请不要紧张，医生小姐。”VA002微微抬起头，蓝色的电子眼的角度下垂，像是专注地‘看着’眼前的少女一样，“我并没有杀死任何人，包括那两个守卫。”
娜夏当然知道，要不然警报早就响遍整个基地，各个区域封得滴水不漏了，她闻言忍不住刺了一句，“那还真是为难你了，大老远跑过来就是为了吓我一跳？”
她好不容易缓解的心情，美好的生日，都因为这家伙毁的一干二净。
说不定还要吃处分。
VA002完全不懂她的言外之意，直白地说，“……吓到你了吗？抱歉。我只是想来见你，并没有考虑太多。”
“见我？”能量枪开始蓄能，娜夏翠色的眼睛里充满怀疑，“因为我从你身上刮了太多材料？在恢复后就迫不及待的过来弄死我？那还真是性急。”
毕竟整这一遭就算真的杀了她，VA002被抓住也只有销毁这唯一一个结局。
这样说不定也不错，她一死‘UAG原点计划’肯定会被叫停，阿普罗就会回来了。
娜夏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在她愣神的期间VA002从病服的口袋掏出了什么东西，小小的一点，还没他的手指大。
“我只是想对你说‘生日快乐’，医生小姐。”VA002的电子音突然变得平铺直叙，像个设定好的祝福机器人，“18岁生日快乐。”
什么？
娜夏扣动扳机的动作僵住了，她仔细看了看它手里的东西，一朵纸折的小花，上色非常猎奇，违背常理中的植物色彩。
更像是……陆地上的变异植株。
不对，现在重点不是这个！
“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娜夏诧异道，“赵启帆告诉你的？！”
VA002摇头，“是你胸口的ID卡。”
它又恢复了之前略带人性的语调，向她解释，“我通过对比其他人的ID，发现你们的代码相似，前面六位数一致，应该是基地和岗位代码，后两位可能是区域或者性别，那么中间的固定八位数就是生日了。”
这家伙的脑子相当好使，娜夏之前就发现了。
但聪明就用在这种地方？猜她的生日？然后要来纸笔做生日礼物？
这件事荒诞到娜夏以为还在梦里，她咬了下舌尖让自己不要被这些话所干扰。
“我本打算今天早上送给您，但一直等到下午，您也没有来。”VA002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委屈，它翻转手掌，让那朵颜色奇怪的纸花落下。
轻飘飘，孤零零。
像是被抛弃的可怜孩子。
娜夏张开手指，稳稳地接住那朵飘落的纸花，将它攥在手心。
她今天休假，当然不用去病房。
呼吸间娜夏感受到了意志的松动，如果VA002是谈判大师，那么它天生就拥有蛊惑人心的能力，眼眶传来短暂的酸涩，她阖上眼帘，心想这可真是个好机会，VA002完全可以杀死她。
可她还是好好地站在原地。
VA002收回了手，沉默地跪在她面前，垂着头似乎在等待她的回应。
“……谢谢。”娜夏干巴巴地说。
她又按了一下通讯器，这次定位成功发送了出去。
一分钟后，全副武装的守卫来了，他们把科技区围得水泄不通，为首的士兵做出进攻的手势，准备火力逼退VA002。
这时最好的选择是无动于衷，装作被挟持的样子，然后眼睁睁看着这家伙被炸成烟花。
娜夏抬起头，手里的纸花有点掉色掌心染上了淡淡的痕迹。
突然，她将手里的能量枪抵在脑缸的外壳上，面无表情地说，“起来，和我去隔离区。”
她的举动吓了在场所有人一跳，认为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在自寻死路。
就在他们以为VA002会发起攻击时，埃森德尔教授却叫停了守卫的警戒，他观察许久，最后拿出几条新型束缚带扔给娜夏，而VA002见状丝毫没有反抗，任由娜夏为他带上了新的束缚器，然后被架上了移动隔离舱，带回研究区。
军队轰轰烈烈的来，悄无声息的走。
仿生机械体出逃的意外如同小石子落入水中，荡起的波澜转眼就消失不见。
但娜夏的生活却逐渐升温，泛起了小小的气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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