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所有相关人员都受到了处分，其中赵启帆最严重，因为他的疏忽导致VA002出逃，连降两级只能去实验室当助手，他的老师埃森德尔教授因监管不利也难逃一责，降完工资扣假期，还要替自己的学生擦屁股。
其中最无辜的就是娜夏，她因假期没有主责，但十分钟的失联属于违规操作，她降了一级，同时被踢出了‘UAG原点计划’。
娜夏回归了普通的医生日常，不用全天待在重症监护室，也不用对着一个玻璃脑壳发呆，她回到了自己最擅长的手术台，无论是助手还是主刀她都乐在其中。
只不过在闲暇之余，她还是会拿出那朵七扭八歪的小花，它的颜色混在了一起，变成了难看的灰紫色，远不如那对母女赠予的花束好看，她有些嫌弃的夹在了日志里。
听闻娜夏不再参与研究，阿普罗专门打电话过来了解情况，得知事情的经过后沉默许久，安慰她并不是她的错，等研究结束他回来会和上层解释清楚。
“没关系的，老师。”娜夏说，“我现在也很好。”
阿普罗的声音变得低沉，他叹息道：“娜夏，辛苦了，你这么聪明，一定很累吧？我很快就会回去的，不要勉强自己。”
娜夏本想说还好，但听见阿普罗后半句话她又咽了回去。
下午临时加了一台手术，伤者是娜夏曾经的同事，之前调任到了研究部，不知道在工作中出了什么差错，今天被送过来时半边身体被血染的通红，两只手臂粉碎性骨折，肋骨刺进了自己的肺里，再迟一点就很难再救回来了。
娜夏被临时安排了主刀，她刚完成一台长达八小时移植手术，现在紧接着又是抢救，脑袋已经在嗡嗡发木，口鼻间是浓重的血腥味，不知道是伤者的还是自己的。
猛灌了两口葡萄糖水，娜夏打起精神，她硬着头皮挑出碎骨打上钢钉，患者右手粉碎的太严重要替换义肢，光是这一步就花费了接近四个小时，紧接着缝合伤口，走出手术室时她已经直不起身，在助理的帮助下换衣服，还没坐下歇会就被告知埃森德尔教授有请。
“帮我请一天假，抱歉。”娜夏对助手说，照这样子她明早肯定起不来了。
被守卫带到第三隔离室时娜夏心里已经猜出了大概，因为刚才那人受的伤实在是太眼熟了，这种程度的粉碎性骨折，和被VA002袭击研究员几乎一致。
她如今没有权限，只能等其他人开门，进入观察室时埃森德尔教授已经久候多时。
“娜夏。”埃森德尔转头看向她，“启帆给你添麻烦了。”
娜夏没有回话，赵启帆确实是给她添了不小的麻烦，该告知的都告知了，但那家伙做事大大咧咧，在替班中被假性休眠的VA002袭击还拿走了权限ID卡，导致了后面一系列的意外，牵连一堆人受了无妄之灾。
“一开始就不该把它放出来。”娜夏干脆利落的总结，“VA002就算没有传染性也是远超普通人类的存在，没有人会放一把自动开启的手枪在自己枕边。”
埃森德尔摇摇头，“那如果找到了扣住扳机的人呢？况且多种数据证明VA002拥有清晰的思维，他和荆棘蠕虫不同，并不以人类为食物，也不会那我们当做繁殖的巢穴。”
“这也表明它有其他目的。”娜夏转头看向下方隔离室中间被数条束缚带捆在手术台上的机械体，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认同，“谁能保证它不是拥有人类知识的异种？”
“是，所有人都考虑过这个问题，包括你的老师。”
娜夏猛地抬起头。
“可是事实容不得我们再犹豫了，娜夏。”埃森德尔闭目，“人类急需一把不被陆地腐蚀的武器，只要能套上锁链由我们操控，那就是重回地表的最佳手段。”
“为什么？教授？为什么？”娜夏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无奈，咬牙追问道，“人类什么时候到了需要鱼死网破的阶段？明明一切才刚铺垫好，一切才刚刚起步，即便地面上有多恶劣的环境，有再多的威胁，我们总能找到办法的！”
距离十二基地全面建成还不到一年，人类为此准备了这么多年，舍弃了几乎所有无关生存的条件，靠着曾经紧急避险带下来的资源苟活至今，每个人都如同工蜂一样埋头苦干，最早批的人类甚至因为劳累活不到六十岁，到死都在为重回地面做准备。
现在曙光就在眼前，只要踏踏实实一点一点走出去，不管多少年人类一定会成功，为什么现在反而开始急功近利？
那之前的苦痛算什么？所有人用命搭建起的地基又算什么？
“如果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坚定就好了。”埃森德尔明白她的疑惑，他也有过这样的阶段，甚至更为激烈，所以他只是轻轻抚摸着少女的发顶说，“娜夏，你要知道，我们从来没有惧怕过那些。”
“能打败人类的只有人类。”
他的眼睛里满是哀伤，明明是站在知识顶端的人，却不知为什么有这么浓重的无力感。
娜夏抿唇，意识到可能是研究技术层面遇到了什么瓶颈，或者高层出现了不同的对策，她不擅长这些，但阿普罗还在，他是这些年里人类顶尖的天才，只要时间足够他一定可以做到。
“爸爸呢？他也是这么想的吗？他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去赛博格的，是吗？”
埃森德尔沉默了。
“不……他不是，他有他的理由。”
年迈的老者不知为何眼中藏着一丝怜悯，娜夏看见了，但不知道是对阿普罗，还是对自己。
“娜夏，阿普罗也只是普通人，他不是神明。”
“……我知道了。”
娜夏知道自己辩解不过，手里已知的消息太少了，上层之间的决策向来只有服从，她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的想要知道其中的缘由，但现在不是强硬到底的时候，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服从下去。
“需要我做什么？”只是一个低头的间隙，娜夏强硬的神情已经消失的一干二净，“是采集出了问题吗？”
埃森德尔惊叹于她如此顽强的精神状态，对比之下自己不成器的学生才更像年纪更小的孩子，他承认阿普罗运气更好，拥有一个天才般的学生，假以时日……
可惜。
老人叹了口气，他指了指下方一动不动的VA002，说：“我们需要更多的脑髓液用以研究，今天那名取材的医生被袭击了，结果如你所见。”
“您的意思是让我去吗？”娜夏坦言，“可是我也无法保证这次能成功，毕竟是我把它送回了隔离室。”
“不，你不同，还记得我刚才说的吗？‘一个扣动扳机的人’”埃森德尔慈爱的看着她，“娜夏，去吧，去试试。”
……
熟悉的画面再次上演，隔离门缓缓打开，白色消毒喷雾从上方飘下，这次娜夏没有穿防护服，只一身单薄的白大褂，她手里拎着沉重的工具箱，连武器都没有携带。
她不知道埃森德尔教授的自信从哪里来，但作为下属需要完成对方安排的任务，即便下场可能和上一位研究员一样。
房间正中央VA002被牢牢地绑在手术台上，它的合金表皮有大范围磨损和灼烧的痕迹，应该是之前袭击研究员的结果，看来人类的武器对它还是有一定的威胁。
各种扫描仪和警告装置滴滴作响，像重症病房里濒死的病人，但娜夏知道这只是表象，以它目前的恢复状态挣脱这些甚至用不了30秒，更别说VA002似乎还有电荷干扰之类的能力，留在隔离室完全出于某种不知名的目的。
那它做出这幅饱受折磨的样子给谁看？
“晚上好，VA002。”这次娜夏主动和它打招呼，她想不出什么迂回的方式，也明白和一个绝对理性的生物虚与委蛇没什么用，便谨慎的站在三米开外，开门见山道，“我需要采集10mg的脑髓液。”
这么直白的要求让观察室的研究员们惊掉了下巴，要知道上一位可是絮絮叨叨和VA002聊了两个多小时，自以为掌握对方的心理后才颤巍巍的上前，结果被突然暴起的机械体差点拆成零件。
VA002半天没有回应，就在娜夏思考还有什么办法时，耳边再次传来了熟悉的电子音。
“晚上好，医生小姐。”VA002慢吞吞地转过头，“您似乎又没休息好。”
听它这么说娜夏顿时来气了，也不想想这是谁导致的。
“拜你所赐，我已经连续工作十六个小时了。”她发出一声冷笑，有股莫名的怨气，“从早上到现在只喝了两口水。”
“……抱歉，这并非我的本意。”VA002乖觉地道歉，就好像这真的是它的错一样，“下次我会注意的。”
下次？哪还有下次？就凭这几句话的功夫，以后的采集工作就只会有她了。
娜夏拆封一只针管，发现针头换成了没见过的样式，色泽很眼熟，定睛一看和VA002的皮肤是同一种材质，明晃晃的羊毛出在羊身上，这属实有些好笑，她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您的心情在变好。”VA002问，“因为什么？”
娜夏肯定不会说因为你，那太奇怪了，她安装好器材，走到手术台边寻找下手的角度。
束缚带绑得有点太结实了，她通过耳麦请示埃森德尔教授，得到了可以解开的批准。
一条条闪着红色灯光的金属束带被解锁、拆卸，然后堆在一边，接着娜夏又犯难了，之前取脑髓液时VA002的外层皮肤还没有完全恢复，属于金属和肌肉相间隔，用手就能扒开一条小缝，但现在它已经完全长好了，面对光秃秃的金属脖颈她一时间无从下手。
不过她记得这家伙后脖颈好像有个衔接口。
娜夏索性把剩下的束缚带全拆了，指挥VA002坐起来，自己则爬上了手术台。
机械体起身活动了一下四肢，看的其余人心惊胆战，好在它并没有展现出之前那样强烈的进攻**，只是换了个姿势坐在手术台上。
这已经不是埃森德尔教授猜测的雏鸟情节了，反而更像是认定娜夏不会对他造成伤害一样。
观察室里的老人皱起了眉，他用笔在屏幕上划拉几下，调出一张信息表。
而下方的娜夏对此一无所知，她半蹲在VA002身后，找到它方形的衔接口，这应该是赛博格在制造脑缸时预留的补充液接口，现在在VA002的自主修复下已经没有了开启的按钮。
她正思考着能不能直接撬开，工具箱里好像是有些能派的上用。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犹豫，VA002竟然主动打开了被不明材质的包裹的脑髓液管道。
“我理解你们对未知元素的渴求，但它同样对我也十分重要。”VA002突然对娜夏说，“短时间内失去大量脑髓液会使我难以控制自己。”
娜夏挑了挑眉，明白VA002是在警告自己，便主动降低了采集的克数，只抽取了6mg。
采集结束后她将试管放回冷藏箱中，单手撑着手术台面跳了下去，不过她显然高估了自己身体的耐造程度，在落地时双腿发软眼前一片黑，挨了一天饿的后遗症好死不死爆发出来。
要摔了。
这个念头出现还没有一秒，她就被人稳稳地捞进了怀里。
“您还好吗？”VA002歪头‘看’着她，透明的脑缸咕噜咕噜冒起几个泡。
娜夏挂在它胳膊上缓了好一会神，“还行……放我下来。”
稍微有点丢人，不过没关系，她之前也不是没有饿晕过，刚进医疗部那会她为了能早点亲自参与手术，经常高强度参观学习教授前辈们的实操课，阿普罗养孩子的经验很少，都是娜夏晕了半天后才急匆匆的带人去吃饭。
隔离室的门已经打开，娜夏确认自己不会再出现刚才的情况后才拎着箱子往外走，然而还没走几步背后的VA002冷不丁出声叫住她。
“医生小姐。”它一字一句的说，“我能叫你的名字吗？”
娜夏一愣，好像从头到尾VA002对她的称呼都是‘医生小姐’，一开始还有点奇怪，到现在听久了已经习惯了，突然提出这个要求还有点唐突。
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她略微思索了一下，说：“随便。”
大门再次关闭，独留VA002坐在手术台上。
它垂着头，巨大的身体半弓着腰，看起来有些木然。
单向玻璃阻断了所有视线，翠色眼睛的女孩完全消失在视野之中。
白色的世界再次恢复一片寂静，只有房间角落里隐藏的武器发出人耳不可闻的细微电流声，脑缸下的蓝色电子眼在不规律的闪烁，过了不知道多久，它重新躺回了手术台上，由金属制成的右手搭在胸口，下面一片空洞，是不曾修补缝合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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