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下过雪后,天气越来越冷了。或许是临海的原因,庄兰冬日总是十分潮湿寒冷,让人格外不舒服。
萧杉入榻张氏的第二天,即便张远骞一言不发,霍钦和席冰漪也能感觉到张氏紧绷严肃的氛围。
席冰漪托着腮,从屋子的窗户往外看,看那座追影散云亭。
在逼仄的窗户中,这座华美的亭子也不过是小小的一块。
霍钦就在这时敲了敲门。
席冰漪用屁股想都知道是谁来了,她打了个哈欠:“进来吧。”
霍钦倒是开门见山,直接说明了来意:“张氏来了个贵客,我看似乎是朝廷要员。”
席冰漪沉默了一会,随后艰难道:“难道是西合芹那句‘御用’被朝廷听到了?”
霍钦佩服她神奇的脑回路,闻言有些无语地看了席冰漪一眼。
作为江湖人,他们自然是不想与朝廷有什么牵扯的,如今局势复杂,又更添变数,这让两人都不由得萌生退意。
席冰漪叹气:“我太讨厌和朝廷打交道了,师兄怎么还不回来,我实在想离开了。”
霍钦却摸了摸下巴:“我倒觉得,可以不那么快离开。”
“看起来张氏之难全因上头那位而起,但我看着,倒像是有另外的幕后黑手。”
“能在周自衡和许义都消失时动手,这不像是朝廷那边得到的消息。”
席冰漪与霍钦对视一眼:“你是说……有江湖势力牵扯其中?”
霍钦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把薄刃,递给席冰漪看。
直到这时,他才图穷匕见。
“你看看这把薄刃,可还觉得熟悉?”
席冰漪目光停在刃锋上的梅花上,她脸色突变,霎时就阴沉了下去。
“这是……梅花山庄?!”
……
张远寒最近也忙了起来,在家族兴衰与权力交替面前,他根本想不起来招待霍席二人,早将这群江湖上的兄弟抛之脑后。
然而,即便在这样危急存亡的关键时候,他仍然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去做。
在追影散云亭最下方,有一个只有张氏两兄弟才知道的暗室。
在水榭正中央,那由宝石镶嵌、描绘着繁复云水纹样的地板上,隐藏着唯一的机关。
张远寒轻轻扭动地板上的宝石,就这样,水榭缓缓露出一条幽暗的、通往地下的通道。
他没有停留,反倒有些急迫,自然也没发现趴在水榭顶端鬼鬼祟祟的两个人。
等张远寒顺着幽暗的通道走下去,霍钦和席冰漪二人才像做贼一样,在机关关闭之前,尾随他也走了进去。
通道一直向下,两侧点缀着夜明珠,光线昏暗,仅仅只能照亮脚下的路。
张远寒走得很急很快,一直向下、一直向下,直到路途逐渐平缓,视线里出现暗室,他才放慢脚步。
黑暗中,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用力按住了自己的心脏。
过了好一会,张远寒才下定决心,缓缓推开了门。
“吱呀”一声,暗室的门被推开,随之而来的是浓重的血腥气。
在这样令人作呕的气味中,张远寒反而露出一个笑容。
暗室虽然叫暗室,但却亮如白昼。
身前,是那片亮得近乎虚无、刺眼夺目的“白昼”。甚至在这样极度的明亮中,产生了不真实的剥离感。
而他的身后,那条狭窄的通道,则被吞没在昏沉暧昧的暗影里。
张远寒就站在这条泾渭分明的光暗交界线上。
他静立不动,像一尊定格在明暗之间的雕像。
没人知道张远寒在想些什么,他默默停了一会,随后露出一个残忍的、快意的微笑。
他等这一天太久太久了,久到直到这一刻,还依然有些不可置信。
张道林死了!
张道林死了!!
在绝对的明亮中,躲藏在黑暗中的霍钦和席冰漪终于看清了暗室里的一切——
……这是一间刑室!
正中央的椅子上有一具尸体,面容早已面目全非,看样子是刚死,还没有腐烂。
在墙壁两侧则摆满了密密麻麻的刑具,它们被擦拭得锃亮,在无处不在的强光下反射着冰冷、残酷的光泽。
席冰漪差点没屏住气息,惊得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探针、铁钩、镣铐、铁鞭……
这哪里是暗室?分明是刑场!
然而张远寒却仿佛早已熟悉了这一切,他双目血红,却迟迟没有进入,仿佛只是为了亲眼见证张道林是如何死的。
他被张远骞一剑封喉,死得很快,几乎没有痛苦。
张远寒冷笑:“老不死的东西,让你这么轻易的死了,真是便宜你了。”
“要不是张氏宗族那群贱货,决策时非要见到你,我和哥哥焉能留你到今日?”
“真好……张氏要被洗牌,权力会被重构,而在这样普天同庆的日子里,你死了。”
张远寒说着说着笑了起来,神色癫狂,哪还有半分富家少爷的模样?
“双喜临门……我真是太高兴了。”
……
霍钦和席冰漪先一步离去,两人刚从通道走出,就见张远骞和萧杉并肩立在水榭旁。
霍、席:“……”
有点尴尬,从主人家暗室出来被人当场抓获是什么体验?
张远骞神色淡淡,并没有怪罪的意思,他只道:“二位还是别让我弟弟知晓为好。”
萧杉却挑了挑眉:“没想到这张氏之中还有如此妙处。”
张远骞面对萧杉可就没这样的好脸色了,他嫌恶地扫了一眼对方,阴阳怪气道:“张氏的妙处怎能比得上皇宫?”
“哦——我倒是忘了,萧大人来庄兰已久,想必都忘了长安的荣华富贵了吧?”
萧杉脸色阴郁,开始赶客:“我是与令弟有约,你又何必掺和一脚?”
霍钦在一旁听着,直到这时才开口说话:“既然张氏有自己的事要做,那我和梅乐就不打扰了。”
说着,他拽着席冰漪就要离开。
席冰漪却眼巴巴得,还想再看热闹,可她又见就连张远骞也有离开的意思了,也害怕张远寒从暗室出来,发现这里“人满为患”反倒起疑,索性也不再纠缠。
三人一同离开,只留下萧杉在原地等张远寒。
路上,霍钦却问:“大公子,那暗室,就这样让萧杉知晓,不碍事吗?”
张远骞只是笑:“将死之人,知道不知道,有什么区别吗?”
席冰漪缩了缩脑袋:“那我和霍钦……”
张远骞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
他故意吓唬席冰漪:“万一我早就布下天罗地网,要将你们和周自衡一网打尽呢?”
席冰漪撇撇嘴,连忙道:“我和许义无仇无怨,要杀要打,你得找我师兄啊!可不能杀错了人!”
霍钦:“……”
这真是亲师兄妹吗?
两人告别的张远骞,闲来无事,决定去张氏外面透透气,远离这压抑的氛围。
冬日花田里无甚生机,只有角落里一树梅花开得正好,伶仃地傲立,在寒风中开得热烈。
席冰漪掏出那把薄刃看了又看,仿佛要把那轻巧的刀刃看出花来。
“这标记确实是梅花山庄的……但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梅花山庄也掺和进来了?”席冰漪皱眉,完全没搞懂,“可是我们家不是锻造世家吗,掺和这些恩恩怨怨做什么?”
霍钦视线放在花田里,敏锐地捕捉到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
“先别看那薄刃了,你先瞧瞧那边。”
“什么?”席冰漪回头,却看见了无比熟悉的、蜻蜓点水、浮光掠影一般的身法!
她的声音变得干巴巴,嘴张了又合上,最后艰难道:“惊鸿照影?!”
只是那柳絮一般轻盈的身法,再一次消失在二人视线中。
席冰漪牙齿打颤,她又有些迷茫无措了,一些颠覆往前认知的、无法掌控的事正在发生。她浑身颤抖,陡然生出一股浓烈的的恐惧与退缩。
“惊鸿照影……即便在梅花山庄之中,也最多只有三人才会。”
“在三人之中,甚至还包括我死去的母亲。”
她看了看神色凝重的霍钦:“这下……恐怕我们是走不了了。”
……
萧杉等到从暗室里出来的张远寒,对方表情早已收敛好,看不出什么异样了。
萧杉问:“二公子,那是张氏的地道吗?其中有什么,可方便告知?”
张远寒表情冷下来,他厌恶地瞥了一眼萧杉,略带寒气道:“不要插手多余的事,萧大人。”
不平静的张氏下暗流涌动,张远骞站在小楼最高层,目视远方,望着整个庄兰,望着繁华兴旺的港口,望着这座纸醉金迷的城池。
他手边,许义送来的信已经被翻看到有了毛边,上面的字被泪水打湿又干透,变成一个个歪歪扭扭的蚂蚁。
光华映照在追影散云亭的琉璃上,这座权力的水榭,点亮了所有人眼中的野心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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