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隆冬。
天空是铅灰色的,风从北方来,掠过追影散云亭,吹散了张远寒的额发。
他的母亲终于如愿为他争取到了一个张氏的地位,女人将张远寒推到张道林面前,瑟缩道:
“你看这个孩子,他多么像你……”
张道林不为所动,女人只好换了一个说辞:
“这个孩子,他和远骞关系很好,你瞧……日后两兄弟互相辅佐,也是依靠……”
女人穿着单薄的衣裳,嘴唇冻得发紫,牵着张远寒的手却布满热汗。
听到张远骞,张道林才愿意施舍给幼小的孩子一个视线。
张远寒这会已经六七岁了,但身高却和四五岁孩童差不多。
他冷冷地看着自己名义上的父亲,哪怕母亲再怎么推搡自己,也不曾开口说话。
酒色鱼肉掏空了张道林的身体,他看了看身穿锦袍的张远骞,又看了看穿着旧衣裳的张远寒,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眼看张道林已经心动,张远骞却突然开口道:“父亲,不要。”
闻言,张远寒还没什么情绪,女人却用一种恨不得杀人的表情盯了张远骞一眼。
张远骞无视,继续阻止:“父亲……有我一个就够了。”
“张氏……只需要有我一个。”
他说得语焉不详,张远寒却自动补全了全部:
“张氏的公子、权利,有我一个就够了。”
所以他开口:“父……父亲。”
只这一声,张道林就明白了一切。
他缓缓露出了一个看不懂的笑容。
张远寒以为,这是获得继承权的开始。
女人以为,这是自己母凭子贵的开始。
然而谁都没想到,女人甚至没活过当夜,而张远寒,也没有得到一个“公子”应有的住所。
他和张远骞一样,住在追影散云亭的暗室中。
直到见到张道林扭曲丑陋的怪癖,张远寒才明白,当初张远骞说的是:
“张氏的痛苦,只有我一个来承担就好了。”
他的哥哥无力阻止这一切,只能做出苍白的承诺:“没关系,等我再大些就好了。”
张远骞总是这样安慰他,总是在每个苦痛的夜晚,抱着他舔舐伤口。
“等我再大些,再掌握多一点的权利,他就动不了我们了。”
“我会保护你,远寒……”
“弟弟。”
权利、权利、权利……
原来权利才是这一切的解药!
张远寒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光,他从未这样渴望过一个东西,从未这样迫切地想要拥有!
“哥哥……”
“我要杀了他。”
张远骞背后新鲜的伤口还隐隐作痛,他胡乱点了点头,郑重许下承诺。
“我一定会杀了他,放我们自由。”
远处的山峦被雪幕遮掩,轮廓模糊。
……
周自衡还在昏迷,席冰漪也不复往日灵动,怏怏地撑着下巴叹气。
从她的视角看去,张氏两兄弟还在对峙。
张氏之难结束了,但张氏权利的归属还没有结束。
许义守在张远骞身前,看着张远寒恨意滔天的眼神,寸步不让。
张远寒冷笑连连:“你一出现,哥哥就背叛了我、抛弃了我!”
许义莫名其妙,在他看来,张远寒和真正的许义一样,明明被爱包围,却不知感恩,不懂自得。
——甚至和他一样偏执病态。
张远寒看到许义的目光,由衷地感到作呕:“你又在透过我看谁?”
他怒吼着,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你就是个窃火者,偷走了我的哥哥!”
张远骞叹了口气,他拨开身前的许义,轻轻捧起了张远寒的脸。
“远寒……许义他不是窃火者。”
“他是为我注入希望的大雁。”
旁人不懂为什么张远寒这样疯狂,可作为和他相依为命数十载的兄长,张远骞比任何人都要懂。
“我从来就不爱权利,远寒。”
在那个隆冬的夜晚,张远寒想要的是权利,而张远骞想要的却是自由。
然而阴差阳错,张远骞成为张氏掌权人,张远寒却是个自由的小公子。
许义的到达,燃烧起弟弟对权利的渴望,也带给哥哥自由的希望。
“是……”张远寒哭成泪人,他恶狠狠地瞪着许义,“所以我才恨他!!”
“我知道,你要和他去浪迹天涯了是不是!”
“为了你的自由……你选择抛弃了我……”
他的声音逐渐低下去,在哽咽中、在风中消散。
张远骞无言,他确实早已打算将张氏家业尽数交给弟弟,也早已打算和许义一起游历江湖。
张远寒哭了个痛快,像是要把所有的不安、痛苦、不舍全部宣泄出来。
他抽抽噎噎,像个不愿被夺走礼物的孩子:“明明是你教会了我感情,教会了我爱……为什么……为什么又要离我而去……”
哭声传到席冰漪耳朵里,她不由得抹了抹眼睛。
霍钦在一旁擦着邀月弓,见状颇为奇怪地看了一眼她。
“怎么?你心疼了?”
席冰漪叹气:“哪能啊,我只是想到其实我也是个家破人亡的孩子。”
霍钦满头雾水:“你父亲……?”
席冰漪哦了一声,连忙呸呸呸:“不是,说错了,我父亲还健在呢。”
“说的是我母亲,母亲死后,梅花山庄再不复往日荣光,现在就连玉姨都已经为人党羽……”
霍钦垂下眼睑,擦拭弓弦的手微微顿了顿。
席冰漪还在唉声叹气:“或许我该回梅花山庄一趟了……”
霍钦笑笑:“挺好,正巧我也有些事。”
两人说完,再抬头去看时,就见张远骞和许义已经离开了,只剩下张远寒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
张氏之内一片狼藉,只有追影散云亭依然光华美丽。
“真是可怜……”
席冰漪盯着水榭叹息。
就在这时,周自衡虚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活像个鬼:
“你不如可怜可怜我吧……”
席冰漪无语地回头,就见周自衡已经醒来,正把自己撑起来。
他半靠在床上,脸色还有些苍白。
席冰漪没好气:“可怜你干什么?可怜你连许义都打不过,惨败而归?”
“谁说的?”周自衡立马瞪大了眼睛,“我这样不是许义打的!”
他把女人的事娓娓道来,表示自己真的是精疲力尽又被拖了时间,才姗姗来迟,真不是有意看戏。
几人还在说话呢,就见张远寒像游魂一样飘过来,他像急需人气的男鬼,凭着本能蹭到三杰身边。
周自衡疑惑:“张二公子,你来是有什么指教吗?”
张远寒没说话。
席冰漪近距离看到他茫然的眉眼,这才惊觉,脱去了最外层的伪装,再剥下他仇恨疯狂的外壳,最里面竟然是一颗堪称幼稚的心。
于是她开口劝解道:“二公子,你不应该恨许义的。”
张远寒神色惶惶。
“……我有时候恨他,有时候又感激他。我恨他夺走了哥哥的一部分,同时也感激他支撑起了哥哥的一部分。”
他说完,又咬牙切齿道:“这都是题外话,我恨他,是因为他从不肯为我所用,总是用那种恶心的眼神看我!”
周自衡:“……”
头好疼,脑子好乱,好难理解疯子在想什么。
“好吧,”他打断,“你恨他吧,反正他马上要和你的好哥哥去浪迹天涯了。”
这回轮到张远寒沉默了。
四人中,只有霍钦在乎正事,他咳了一声:“萧杉死了,朝廷会追究的吧。”
“张远骞要远行,你一个人应付得过来吗?”
提到掌权问题,张远寒立刻从悲伤情绪中回神,他自负冷笑:“无非谈判拉扯罢了,张氏这种岿然大物,他想动也需要时间。”
“再说了,萧杉死于江湖动乱,又怎么能怪张氏?”
他抬眼,眸中有寒光闪过:“我的兄长受累,断雁传人离去,一众奴仆死伤殆尽,很显然,张氏也是受害者。”
周自衡不得不承认,张氏两兄弟是不折不扣的权利怪物。
大公子囚禁张道林,放下多年血仇,利用自己的父亲掌权,将张氏发扬鼎盛。
二公子隐忍狡诈,对权利有着无法磨灭的野心,张氏在他手中,估计也不会衰落。
周自衡点头:“好,你已有打算就好。”
“在庄兰待了不少时间,我们也该离开了。”
张远寒欲言又止,嘴唇张了又张,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周自衡很快收拾好自己,准备起身离开,与张远寒擦肩而过时,却听见一声犹如叹息的道歉。
“对不起……”
周自衡没什么反应,握着红尘,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虽然说着要尽快动身,但一行人还是等到第二天才走。
席冰漪虽然急着回家,但还是要求周自衡再休息一天,说再急也不急这一天。周自衡没办法,还是在张氏多待了一会。
期间张远寒托人送了三件棉服和一些盘缠过来,自己却没有出现。
周自衡抚摸着温暖的棉衣,衣服上用金线绣着剑纹,衣摆袖口还坠着珍珠,显得贵不可言。
他叹气,一扭头,果不其然看到席冰漪别扭的神情。
她拎着棉衣看了又看,或感慨或愤恨,但最终还是决定收下这件毛茸茸的棉衣。
如今张氏彻底由张远寒掌权,那天血洗张氏后,反对的声音一并消失了。
周自衡有时候都怀疑是不是张远骞走前打了招呼,亲自铺路,不然这张远寒掌权得也太过顺利了。
但他也明白,估计一切都是张远寒的手笔。
“啧啧……谋划这么久,适应这么快,真是一个怪物啊……”
张远骞和“许义”离开庄兰不知去了哪里,也许再过不久,完整的断雁刀要扬名四海了。
离开那天,周自衡远远地回头望去,只见百废待兴的张氏中,那一座追影散云亭折射着绚烂的光华。
在璀璨之中,模糊的人影目送着三人的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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