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水乡的某一天,于望舒终于再次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和齐老是什么关系?”
烟雨蒙蒙,于望舒停下了脚步,她穿着淡青的衣裳,整个人都要溶在画中。
一枝雀回头看她,原想将一切坦白,说:
“他救了我,希望我可以帮他做一件事。”
但他隔着朦胧细雨,看到了于望舒眼底闪烁的、微弱的火光。
他太害怕那一点火光熄灭,于是张了张嘴,前半句被咽了下去:
“……他希望我可以帮他做一件事。”
《姑苏行》的曲调传来,穿过蒙蒙细雨,像风一样吹散了于望舒眼底的光。
或许她早有预感,早察觉到一枝雀和齐老的关系不够亲密,或许无法说动他为自己治病。
但她仍然愿意给一枝雀这样一个机会,只可惜……
于望舒很平静,和第一次提到齐老一样,没再多问。
《姑苏行》的曲调渐入行板,变得婉转悠扬。
笛声是湿润的,晕开烟雨,也晕开两人纠缠难辨的命运。
一枝雀心里有些不安,他趁结束的笛音,开口道:“曲子结束了,我们也该离开了。”
于望舒还没说话,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老妪的声音:“小姐,这是你的东西吗?”
她回头,看到对方手里拿着那朵银莲花。
于望舒要用假意换真心,自然要表现出对这朵银莲花的重视,前几日她不慎丢失,还在一枝雀面前装模作样表演了一番伤心。
眼下容不得她否认:“是的,这是我的,谢谢您送过来。”
于望舒伸手去拿,刚碰到老妪的掌心,手指就被她狠狠钳住!
手掌有力、眼神晶亮,这里是垂垂衰老的老妪?!
老妪放弃伪装,声音由年迈转为阴冷,她紧紧攥着于望舒的手指,不放她离开:“当真是你的吗?你可要想清楚了!”
于望舒和一枝雀都一头雾水,完全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一枝雀皱眉,伸手就要去拽开两人,谁知,正是这个动作,却让老妪注意到了这个头戴斗笠的年轻人!
“玛索……”老妪轻声呢喃,她放开于望舒,转而去抓一枝雀!
一枝雀这还有什么不明白?对方怕是西域的长老,意外获得银莲花,窥破了他的踪迹!
“快走!!”一枝雀避不开老妪的手掌,只好扭头冲于望舒道,“她是来找我的,你快走!!”
于望舒情不自禁后退一步,还没跑起来,就被另一个老人抓住了肩膀!
她后背抵在“老人”胸膛上,心跳飞快,只能听见他嘲弄的声音:“你不是说,银莲花是你的吗?”
“那你可就走不了了。”
话音刚落,一阵甜腻的馨香钻入鼻腔,于望舒还没能说出半个字,就软绵绵昏了过去。
一枝雀看着这一幕,怒火瞬间冲破头顶!
“她又不是玛索!放开她!!”
老妪冷哼一声,懒得回应任何问题,抓着一枝雀的胳膊,身形一展,便如一只灰鹤般掠地而起,转眼消失在烟雨深处。
老人也抓起于望舒跟上步伐,渐渐没了踪影。
……
于望舒醒来的时候,她和一枝雀两人被绑到了一处山洞里。
山洞里黑黢黢的,看不清通往何处,而山洞外,“老妪”已经解开了伪装,露出一张格外艳丽的脸。
女人脖子戴着一圈圈银环,发间还点缀了银莲花。
只一眼,于望舒就知道,她和一枝雀是一个地方的人——
是西域的人!
她转头去看一枝雀,只见斗笠不知何时已被除去,露出一张触目惊心的脸。
上半张脸,自眉骨以上肌肤尽毁,疤痕交错如蜈蚣盘踞,几乎看不出原本的轮廓。
他的右眼眶里空荡荡的,边缘的皮肉如枯树皮般蜷曲着。
惟独完好的左眼依然清明,此刻正静静地回望着她。
看到于望舒的目光,一枝雀惨然笑了一下。
“很丑,很恐怖吧。”他轻声道,唯一的一只眼睛里有泪光闪烁。
于望舒沉默了片刻,实在没办法昧着良心说不丑。
于是她真诚地点点头:“是有点。”
守在外面的女人笑了一下,似乎是觉得有趣。
“你这小女娃倒是可爱。”
她摇着银铃走入山洞,在入口处停步,身影顿时隔绝了内外。
唯一的光源消失,黑暗扑面而来。
于望舒喉头一紧,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
女人听到于望舒紧张的动静,轻笑着解开了她的束缚:“我只杀西域叛徒,只要你承认那朵银莲花并不是你所有,我就放你离开。”
听到这话,于望舒再次扭头看了眼一枝雀。
但在黑暗中,她甚至连那唯一一双眼睛也看不清。
要承认吗?承认银莲花不是自己的东西,她不过是接受了一枝雀的好意、利用了他的喜欢……
她和一枝雀相识一月不到,两人的关系完全建立在虚假的危楼之上,自己真的有必要承担这样的错误吗?
于望舒想到短暂一月的相处,想到林海涛涛,想到烟雾蒙蒙,想到无数她此生都未曾见过的风光。
她不想死,但也做不到落井下石,所以过了很久,都没有开口说话。
一枝雀自从被抓住后,心情就如灰烬般死寂,于望舒的沉默,却像一点星火,重新点燃他的心。
他想,这本来就不关于望舒的事,如今她能够保持沉默,已经是非常在乎自己了。
黑暗中,一枝雀摸索着握住于望舒冰冷的手掌。
他深吸一口气,抢先开口:“那朵银莲花是我的,您别为难她了。”
“她、她只是心软,所以才替我承认。”
“一枝长老,放她走吧。”
一枝雀闭上眼,感受到掌心里,于望舒的手指抽搐了一下。
他轻轻松开了手,为了怕一枝赶尽杀绝,赶紧撒谎道:“长老,她是被我欺骗,才和我一起游历江湖的。”
果然,一听到这话,一枝眯了眯眼,飞快略过目瞪口呆的于望舒。
她此生最恨欺骗,更别提一枝雀竟敢胆大包天,主动在她面前提出此事!
黑暗中,她精准扼住一枝雀的脖子,语气森然:“玛索,你本可以活着出去,但你为何要一而再挑战我的威严?”
“当初没将你赶尽杀绝,真是最大的错误!”
一枝雀快要喘不过气来,但还是毫不留情地戳穿:“放过我?我看未必。”
“在得知我还活着的时候,恐怕你就已经准备将我杀了。”呼吸越来越艰难,一枝雀无力地蹬了蹬腿,“我带走了西域百毒百解,我不信你愿意放过我!”
于望舒听得心惊肉跳,她看不清两人的表情,但仍然可以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故事的大概。
在混乱的思绪中,一个声音说:“快走吧,他们的事与你何干呢?”
另一个声音却说:“一枝雀与你朝夕相处一月,你们一起看过日升月落林海涛涛,你忍心见死不救吗?”
走吧,走了就干净了。
走吧,自己本来不就是为了活着,所以才赖上一枝雀的吗?
走吧……
她像被钉在命运的路口,在极致的寂静里,她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以及灵魂被撕成两半的、无声的哀鸣。
痛苦在她眼中凝结成一片模糊的水光。
最终,于望舒伸手抓住了一枝的衣角。
“求你……放过他……”
一枝冷笑,刚想甩开于望舒的手,却在瞬间碰到她的脉搏。
“哦?你这女娃竟然中毒了?”
……
“最初的假意,最后的真心……”周自衡啧啧,“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故事。”
胖掌柜怅惘,说得直叹气,就差拿手抹泪了。
“可怜我们小姐,最后还是没等来齐老……”
在他的描述中,周自衡已经知道了,胖掌柜是长安于氏在暗中保护于望舒的人。
在于望舒死后,他就在汤临开了家酒家,顺便没事干找找一枝雀的麻烦。
一枝雀给于望舒的那朵银莲花,最终还是为他们惹来了杀身之祸。
就在他们准备启程去找齐老的时候,西域长老意外捡到于望舒遗落的银莲花,轻而易举发现原来西域的玛索还没死。
“可怜我们小姐,明明可以独自逃生,却选择和他同生共死……”
“她放下算计,坦诚相待以后,才知道原来一枝雀见到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假的!”
“甚至每一句话都是假的……”
胖掌柜说着说着,呜呜地哭了起来。
周自衡奇怪:“你是保护于望舒的暗卫,那个时候你怎么不在场?”
胖掌柜眼神暗了暗,叹气道:“这就是我也没办法再回长安的原因。”
周自衡默默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养着高悬的月亮,没再说话。
一个造化弄人的故事。
胖掌柜说得简略,但他也能从中感受到深深的无力。
命运的捉弄,造化弄人的悲哀。
于望舒想要活下去,在强烈的生存**下,她付出假意,栓住一枝雀。
一枝雀对于望舒一见钟情,于是将自己的身世编造成一个又一个假意的谎言。
两人在虚情假意中相处,又在虚情假意中滋生真心。
周自衡叹气:“要我说,不如在旅途开始前就去找齐老,这样或许是另一种不同的结局。”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个永眠地下,一个在愧疚怀念中永受折磨。
故事听完,周自衡也没了留下的理由。
他将酒一饮而尽,轻轻掷在桌上,头也不回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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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假意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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