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后面传来响动,听着是有人起身的声音,越浈闭了闭眼,心脏像一瞬间被揪紧了。原因无它,他八岁被谢悯收养,虽说当时心理年龄已经二十,但架不住被人当孩子养,面对师长一般的人物,当然害怕。
软质的鞋底踩在地板上几乎没有任何声响,男人高大的身形穿过屏风,真切地透露出来,衣袍都掩盖不住的高大。
一张分明漂亮的脸毫无遮挡地出现在眼前,脸上无任何脂粉,发间更是只有一支淡色的玉簪虚虚地将长发拢起,如此寡淡的装扮都无法淡化那张艳丽清绝的脸,像枝头上那株盛极的花,更像山巅上那捧最冷的雪。
越浈回想他见谢悯的第一眼,很漂亮,毋庸置疑的极其漂亮的五官,但随之铺天盖地而来的就是冷,冷漠、冷清或是其他,像极了白得毫无杂质的雪。
但随着年纪增长,他也渐渐意识到了,谢悯现在更多给人的感觉不是漂亮了,而是清冷,再熟悉一些的人,才能感觉到那股冷下面透出来的温润。
“起来吧。”
听到这话,越浈习惯性地抬头,入目便是一只手,手掌宽大,手指修长,他愣了下,顺从地将手搭了上去。
他低着头,有些不敢看谢悯。
“还是怕我吗?”谢悯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笑道。
谢悯鲜少笑,大多时候只有一个表情,加之他在朝中手段狠绝异常,所幸平时性情还算温和,也并未有人见他便瑟瑟发抖。
敢问东宫上下谁最怕谢悯,无疑就是越浈了。这具身体从小到大,无论犯了什么错,都是谢悯亲自管教,偶尔读书琴棋也是他来教。那根藤条,谢悯抽起来算是毫不客气,越浈现在见着了也还很怕。
“没。”他说这话,音量明显降低,底气不足。
“过来坐吧,我泡了茶。”
“是。”越浈看着他背影,小步跟了上去。单独和谢悯在一块时,他就跟个鹌鹑一样。
本来,最开始认识时,越浈自诩是个心理年龄二十岁的成年人,怎么着都能吊打这个十五岁的小屁孩,但谁让谢悯小小年纪就稳如磐石,反过来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
但谢悯毕竟是太子,政事繁忙,两人见面的时间不算太多,一有时间,谢悯又时时刻刻盯着他读书学琴,不让他出去招猫逗狗,给越浈管得彻底熄火。
两人面对面屈膝坐下。越浈低头看着小桌上的茶壶,模样无比乖顺。
“我听夫子说你最近在看《昭明文选》,可有何心得?”谢悯嗓音很淡,却沉,动作很轻地把茶水倒进越浈面前的杯子里。
又来了又来了,抽查作业了。越浈暗暗在心里叹气,在脑内搜寻可以组织起来的言语。
好一会儿,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其中有一篇我最喜欢,乃是江淹的《别赋》,内里一句,黯然**者,唯别而已矣,在我看来,写得极好。”
与越浈的拘谨相比,谢悯十分从容,淡淡颔首,“此情于你而言太重,至于离别,可是因为当年之事?”
谢悯在外时,虽已经沉静很多,但难免给人不可接近的孤高之感,可是面对越浈,他更像是一个严厉却温和的师长,恨不得事事关心妥帖,却也寄希望于孩子成熟。
至于藤条,越浈一日一日长大,已经很久没用那东西了,但畏惧已经刻在了他的骨髓。
谢悯口中的当年,越浈忍不住回想。
洪水肆虐,南方有一半的地方都遭到了影响,屋舍被冲垮、良田被浸毁,数以万计的人流离失所,死伤甚多。洪水不仅只会有这些,发生之后如影随形的问题才最致命。
瘟疫。
谢悯就是在那一年,如天神降临般亲赴南方,带去物资、大夫,人们生存的希望。身为皇帝的长子,本该是个活在传言中的金尊玉贵的人物。
但谢悯不一样,他在朝堂上主动请缨,十五岁的年纪带领赈灾队伍前往灾区。并在灾后重建工作中,永远处于第一位,和受灾人民同吃同住,亲力亲为照顾疫病感染的人。
越浈想到,当年,他来到这个陌生的王朝时,见到谢悯的第一眼,他终于切身体会了那个名称给人带来的冲击力,一个让所谓掌控所有位面世界的世界数盘忌惮的“紫微星”。
他从未见过一个人,身处囹圄,却能爆发出比肩神明的光辉。在很长一段时间,谢悯在他心里都不是人的存在,而是神,真真切切毫无虚妄的神。
谢悯在南方待了小一年,才终于启程回京都。当日他离去时的景象,如今想想还觉得动魄惊心。也是经此一事,谢悯这个非嫡唯长的大皇子论功行赏被立为了太子。
越浈知道,谢悯认为,离开故土,便是他此生最大的离别。
背井离乡,背弃家人、伙伴,谁说不是呢?
“当年之事,我年纪小,已经忘了。”越浈说完,忽觉口中干涩,小啜了一口茶。
竟然不觉苦涩,甚至比寻常的茶水还甜上许多。
似乎是他眸中一瞬的光太过亮眼,谢悯不动声色地笑了下,给他的茶杯中又添了一些,“你喝不惯苦茶,这次泡的是白牡丹,没有苦味,我已经吩咐将你院里的茶叶都换成这种,你日后就不必往里面添糖了。”
越浈有一瞬间想苦笑,真是拿面前的人没办法了,怎么连他往茶水里放糖都知道。
“好的,殿下。”
“你当时年纪小,不记事也是人之常情。”谢悯不算清瘦,但身量高挑,身上又无多余的赘肉,在有地暖的内室,长袍束好也显示出几分宽松。
梁朝人品味甚佳,尤其在外物上格外花心思,光是时下流行的男子外袍款式就有上百种。谢悯身上这件,也是当下极受世族公子喜欢的一种。因着是深色,故而长袍上下身还算简单,只袖口、衣领、裙摆处有格外繁琐的花纹,十分纷繁漂亮。
纯金的丝线在日光下隐隐闪着亮光,谢悯的手指异常修长,指尖泛着健康的红,贴在越浈白净细嫩的下巴上,显得格外的难言。
越浈不明所以,两只眼睛无辜地望向对面。
谢悯表情未变,只是收敛了那本就微不足道的笑意,手指向下,停留在一处殷红的伤口处。
“你受伤了?”
感觉到了痛意,越浈生理性皱眉,才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神色突然变了,忽而连退了好几步,跪在了下方的地板上,双手扬起堪堪越过额头。
“殿下恕罪。”
谢悯收回手,表情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冷,“你若有罪,岂非我也有监管不严之罪名?”
“小人之过,恐殿下忧心。”
听他说完这话,谢悯不知从哪里来的气,皱眉看了他好一会儿,久到越浈都要忍不住抬头悄咪咪地去看他的脸色了,却只看见一个高大的背影。
越浈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面前的人毕竟是太子啊,一个掌握自己生杀大权的人。
谢悯背对他站着,看不见脸,越浈自然也无法从对方的表情中猜出来可能的想法。
“倒是我耽误你了。”一道幽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越浈先是迷茫,直到一件厚重的外袍盖在他身上,他才有些意识地抬头。自下而上看,面前的人更加有压迫感了。
“我第一次见你时,你才八岁,尚且越不过我的腰。”
越浈一听这话差点而儿没有急眼,一个当年十五岁的小屁孩嘲笑一个八岁的,半斤八两,好意思吗?再说了,他现在肯定比谢悯的腰更高了。
“如今,你还有一年便要及冠了,若我再拘你与一方小天地中,莫说你心里如何,我只怕也是没有颜面见你了。”
越浈眼睛一闪,毕竟是在封建王朝混了十多年的人精了,怎么可能听不懂对方话里的意思。谢悯这是要把他赶出家门?不是吧,他还想着以后近水楼台好动手呢。
“殿下——”他才终于感觉到点儿危急,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
“你策论平平,诗文尚可,算法尤精,照常理来说,国子监算学博士是一个不错的职位。不过这毕竟是你去做事,我总得问问你的意见,你觉得如何?”
谢悯刻意表现出一副温和的姿态时,与他交手的人,无论是朋友,或者对手,都很容易忽视他骨子里的冷。但越浈不一样,他当年以八岁的表象二十岁的心智出现在谢悯面前,也注定谢悯,不会像避讳旁人一般避讳他。
不知为何,这种关键时刻,越浈的思绪却突然发散起来了。他一瞬间竟然忘记思考谢悯说的话,而是被一阵香味占据了头脑。壶子上正煮着茶,太子殿下雅然,殿内时时都熏着香,但越浈闻到的香味却不是其中的任何一种。
那是一种寂然的花香,不可否认的芬芳浓郁,却带着一股掩饰不了的冷然,像熏香放在冰块中冻过之后散发出的香味,既有其本身的馥郁,更添上一层湿湿冷冷的通透感。
他一时有些懵了,找不到这花香的源处。
谢悯有些无奈,却还是静静地看着他好一会儿,半晌,才伸手过去,“三月始过,人体内尚有冷气,莫要跪太久。”
于是乎,越浈晕乎乎地被他扶着起来了。
至于后面是怎么回的自己院里,他也说不明白。倒是阿萱与阿绿,看着他身上披着的明显不属于他自己的外袍,叽叽喳喳地讲个不停,像枝头上两只感觉不到疲乏的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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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谢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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