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浈本来是想先行礼,却只听到上首的人先说了话,他有些惊讶地抬头看过去。
谢悯不是一个非常随和的太子,但在东宫里,他绝对算是非常温和了,至少东宫上下,从未见过他发脾气,这在皇室包括高门贵族中简直是罕见。基于这一点,越浈也非常庆幸当时死皮赖脸留在了越浈身边。
其实当年,谢悯自觉不会养小孩,是想把他送走的,最先的目光便放在了这些官员的家庭中,后觉不妥,又想秘密找个寻常人家。
但越浈想到自己的任务,哪能真让他这么做?于是才有了后来他在东宫住了十多年。
“还不过来?”
越浈一听就知道是说自己,也不想着行礼的事了,快步走了上前。但走上前他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以前是小孩还可以不顾及规矩,但现在他都有正式的官职了,岂不是得用下臣之礼面对谢悯?
谢悯看越浈一直在神游,也没有出声提醒,而是饶有兴致地单手撑头望着对方。日子倒是过得挺快,小孩都长这么大了,不仅是身形变得高大了些,脸也长开了些,但毕竟还是年龄小,又是自己看着长大,难免还觉得有些小孩样。
其实他一直觉得自己看不懂面前这个小孩,经常干着什么事就走神,过一会儿又会自己好,学东西也快,但就是不精,谈不上偷懒,就是不勤快,总有一股没做就知道结果的劲儿。
倒是以前小小年纪就有大人样。
果不其然,越浈想了一会儿又自己回过神来了,看见谢悯在看着自己,登时神情紧张起来,抿住唇不知道该如何动作,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为何如此紧张,你今日做虚心事了?”谢悯淡淡地问,语气不乏认真,没有半点儿逗小孩的意思。
“回殿下——”
谢悯一把将他按在凳子上,“何必如此拘束,你以前不是叫我哥哥的吗?”
说到这个,越浈瞬间脸红了起来。
他幼时长得可爱,谢悯当时的年纪不上不下正好卡在那儿,非板着脸让自己教他哥哥,后面被东宫管事的公公纠正不对,于是谢悯便让他叫“悯哥哥”。
越浈差点儿没有打算死一次试试看能不能直接解锁下辈子,单纯叫哥哥他还能迷惑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悯哥哥”吧,对于二十岁心智的他来说,实在是他羞耻了。
“殿下说笑了,以前年纪小不懂事。”
“现在懂事了?”谢悯熟练地给他盛好饭,放在他面前。
“你今日在国子监觉得如何,可还适应?”
越浈低头夹菜时,只见手边又多了一碗汤,回:“我找殿下正是要说这件事。”
他正好侧头,却见谢悯已经停了手,目光下移,对方面前的碗里空空的,但有过饭菜的痕迹,可见是已经吃完了。
“要不要去书房说?”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提议道。
“不用,你先吃饭。在国子监发生了何事?”怕他拘谨,谢悯甚至用自己的筷子给他夹了下菜。
“司业说我儒学不通,让我今日之后教完课就去太学旁听。”再提到这事,越浈心里还是一片绝望,他可是有任务在身的男人,怎么能把时间浪费在学习上?!
谢悯短促地笑了一声,被越浈听见了,立马看过去,很明显听出了是嘲笑,眼神里难免带了点儿幽怨。
“有些难为你了。”他简短地评价了一句。
越浈听着这话不对劲,但是有话难言。
“他还说,我需要潜心学习,未免我心思活络,让我平时就住在官舍里别出去,逢休沐与节假再出国子监。”
听完他说的话,谢悯极轻微地皱了下眉,思索了片刻,才道:“我明日送你去国子监,正好去拜访一下祭酒,你不用担心此事,照常回家就好。”
越浈眼睛闪了一下,谢悯这是希望他继续住在东宫吗?但几秒钟的时间,他又想到了另一个更权威的可能,或许是谢悯以为自己过来说个事是想求他帮忙不住官舍?
瞬间,越浈的表情严肃起来,迅速把嘴里的饭咽下去,才说:“殿下误会了,我已经收拾好了官舍的房间,明日就可以住进去。”
他端正声音:“今日过来,也是想找殿下告别。”
“告别?”谢悯轻声反问。
“正是,国子监每十日休息一日,故来与殿下告别。”不待在东宫也有好处,他正好能抽出更多的时间去做自己的事。
谢悯看了他许久,久到越浈自己都有些发怵。
“罢了,你确实也得出去看看了。”
他忽然起身,“我会让人给你准备些东西,明日一块带去吧。”
说完,他也不给正在吃饭的越浈留下任何别的话,径直出了小厅。索性,越浈对于吃饭,有种异常的崇敬,没有得到具体的停下指令,他是完全没有可能放弃的。
沉寂如水的夜色下,虫声寥落近无,风却有些大,吹动衣袖的声响如同有致的乐曲,树下站着两道身影。
一人手中提着一个昏黄色光亮的灯笼,白色的外袍在夜中极其显眼,便是京都有命的诗人,白衣仙客。常年便是一袭白衣,写得一手好文章,却不知是何原因绝不科考,也就有了“白衣仙客”这个誉毁各半的名号。
据说,当朝礼部侍郎曾题诗十首劝他科考,皆被他一首一首驳回了去。这件事倒是引起当时好一阵朝廷官员与无官职在身的文人对诗的风气。
“亦行,我亦有私心。”谢悯抬头看树,入目是不算繁密的枝叶,夜黑沉得可怕,连带着寥空的树叶身旁的虚空像一张张正在张开的大嘴,骇人非常。
顾亦行神情不变,嘴角还挂着那副仿若高深的微笑,“殿下,人都有私心。”
他这个殿下哪哪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太妙,把自己活得太累了,事事高要求自己,恨不得活成一个毫无差错的神仙。
罢了,人人都有要走的路,与其让他来劝,还不如等人感悟。
“薄鱼三两,浊酒两滴。亦行,你如此年轻,也有归隐之意吗?”谢悯低头,看着不知何时飘落掌心的枯叶,一时忽然有些道不明由来的感叹。
顾亦行知道他在说什么,这两句话正是他前不久兴起作的打油诗而已。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送给为他撑船的老翁。
“殿下,我虽年轻,但心境已如暮年。人生七十古来稀,我不过二十有余便是如此心性,如此想想,活得太值当了。”
“尔豁达之心,若是说出去,许是礼部侍郎又要亲自过问。”几乎是瞬间,谢悯调侃出声。
“殿下甚是会打趣人,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顾某不过平平,岂能得侍郎时时青睐?”顾亦行抬头望天,神情释然,但满目哀伤。
今日的夜晚,倒是比寻常时间更暗许多。
身处黑夜,看人如同蒙上了一层不轻不薄的纱,不真确间又恍然产生忌惮之感,令人难以交托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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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的风景甚佳,窗外飘飘曳曳晃荡着冷风,男人身着中衣,只虚虚盖了一件外袍,轻缓悦耳的琴声自他手下传出。
长廊上匆匆忙忙赶过来的宦官本就苍老的面庞更是将纹路皱在了一起,急切地赶过去,却不敢打扰太子的雅兴,只得一脸无奈地隔着好几步在一边候着。
虽然他是陪伴殿下长大的公公,但真正的尊卑有别,他再怎样也不能越过了主子去。
倒是谢悯,一曲完毕,施施然拿起一旁的布巾擦拭起了古琴。
“见过殿下。”终究还是公公挨不住气,先出声提醒谢悯。
谢悯这才装模作样地回:“公公年纪大了,下次不必如此早起。”
虽然两人也算是陪伴过彼此很长一段时间,但对于两人来说,那段时间真不算是多好的记忆。谢悯幼时起便极有主见,大事小情上都要自己做主,比如冬天绝对不能裹成一个球,这就颠覆了公公养娃的认知。
于是乎,公公小时候没少在谢悯面前扮过黑脸。
“三月始过,早上的风还带着冰碴子,殿下要当心身体。”早起吹风就算了,还不穿好衣服。
谢悯也是刚起没多久,脸上还带了点儿不耐的慵懒,倒是与平时端方的样子不太一样。他起身,随意地拢了拢肩上披着的外袍,走到公公身边,将布巾放到对方手上。
“知道了,李公公。”
李公公丧着个脸,又带着苦笑,双手捧着布巾,想起来自己这趟的目的:“殿下,现下到了越郎君出门的点,只是他迟迟不起,他院中的几个人也一直叫他不醒,怕耽误了去国子监的行程,奴婢想着来问问您是不是要派人去国子监知会一声。”
虽然越浈不承认,但东宫的这些人可是实实在在把谢悯对越浈的偏爱看在眼里。也是因为如此,才不敢选择让越浈不好受的选项。
谢悯皱了皱眉,伸开手把衣服穿好,“我去看看。”
路上,他边走边问:“昨夜他几时睡的?”
越浈是东宫的人并未上过明路,并不与那些门客一同议过事,进国子监也是中书舍人举荐,与东宫并无直接关系。谢悯知道他几斤几两,若是不好好铺路,这个头衔于他来说不是好事。
越浈今日要真的起晚了耽误去国子监,无论东宫是否出面,于越浈来说都是死路一条,等着在国子监坐一辈子冷板凳吧。
“听他院里守夜的侍卫讲,好像是彻夜都未熄灯。”
谢悯脚步生风,李公公忙擦了抬起袖子擦了两把薄汗,为了赶上谢悯的脚步,他都有点儿气喘吁吁了,“好像是越郎君身边那个婢女今儿早上才从他卧房里出来。”
说完,他情不自禁地偷偷去瞄谢悯的神色。唉,他虽然不是过来人,但是想也知道,隔日便要离家,身边温柔可人的婢女也带不走,可不是容易出事?
半晌,谢悯的脸色青了又白,才道:“胡闹!越浈才几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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