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斑秃得快，叶片来不及变黄就落到地上，山林间橙的、黄的、橘的、粉的、绿的颜色层叠交错，缤纷繁杂。
深秋多彩的颜色映衬着毛家大院的灰墙靛瓦，格外好看。
经过一个多月的添置，前院已经大不一样，铺上一块块青石板，几场雨下来，将石板地冲刷得干净澄澈，不见丝毫灰尘。院子里生活的风景也丰富：晾晒的柿饼挂着霜，阴干的秋蘑皱着皮，切块的芦菔干巴巴，移栽的石榴树矮墩墩伫立墙边。
新缝制的被子和翻新的棉花柔软洁白，冬季的衣物挂在竹竿上暴晒，一家人昨日换下的衣裳随着秋风飘飘晃晃。
院子里石榴树旁安置了一套小桌椅，黄色的竹子同石榴树橙黄的叶片交相辉映，严娟坐在石榴树旁低头干活，绾起的青丝染了些许霜色，面庞看着却如少女般精神奕奕。
她正在萃取前些日子取的花露，制成脂膏，花露香气氤氲，透过窗户飘向临窗刺绣的毛萍冬。
“娘，这花儿真香啊。”
严娟温和地笑，绵软道：“加了些桂花露，好闻吧？”
毛萍冬点头，看了看天色，说：“今日哥夫带春哥儿复诊，也不知道他身体恢复得如何。”
一个多月前，严娟做主收养了成贵的五哥儿，以毛萍冬弟弟的身份在毛家落了户，同成家再无半点瓜葛。
因五哥儿没有名字，如今又是毛萍冬的弟弟，便取“春”字为名，全名毛萍春。毛家人希望他的人生如春天万物复苏。
春哥儿身体亏欠，即便在医馆住了十多天，也只是堪堪养好伤，底子还是虚的。接回来时熊大夫就万般叮嘱，哥儿以后怕是得靠药吊着，需得吃上一年的药再酌情减少。
春哥儿嘴上没说，可眼底时常透露着害怕、愧疚、感激......
为了让他赶快恢复身体，夏满成日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养身子，眼见人气色越来越好，不再如先前一脸死气，他总算松口气。
家里人处处照顾春哥儿。
严娟买了几套成衣和新鞋，漂亮干净，十二岁的哥儿穿在身上却十分宽松；见春哥儿皮肤皲裂粗糙，严娟把剩下的脂膏都送给他用，又专门做了些花露给他泡澡。把人当亲哥儿一般养着。
毛萍冬绣了帕子做礼物送给弟弟，用先前大人赏赐的帛布缝制几件贴身衣物，都仔细绣了图案，都是热热闹闹春意盎然的样式，穿在身上软和贴身，一点不刺激皮肤。
毛平秋同新弟弟之间关系平淡些，他不好过分关心，可也抽时间打了一套梳妆台送他。
刚搬进毛家，春哥儿睡觉前不敢闭眼，看着大而干净的房屋，嗅着香囊好闻的味道，他怕自己在做梦，闭上眼再睁开又回到那个爬满虫子的茅草棚，身上遍布红紫的痕迹。半月过去，他才有种实感，自己是真的落在了这样好的地方。
听着家人们声声呼唤，感受着周到的关怀，毛萍春心中不安渐渐减少，更多的是感激与惭愧，感激他们救了他，也惭愧自己成了他们的拖累。
今日来镇上复诊，夏满带着银子拿了十天的药，铜板哗哗作响，流水般给出去。春哥儿站在一旁，脚尖绷紧，垂头含胸，手不自知地捏紧衣服。
夏满装作没有看见他紧张的模样，笑着上前挽起他的手臂，道：“走吧，你虽然在镇上住了很久，恐怕还没逛过吧？”
“一会儿带你去吃王家馄饨铺的馄饨，你二哥就爱吃这个。”搀着春哥儿的手陪他慢慢走，夏满声音轻柔，“待会儿再去买些桂花糕，这个我爱吃，别看你大哥模样严肃，他也爱吃糕点......”
二人缓缓走出医馆，身后，伙计感叹：“这哥儿也算是因祸得福了，真是命好啊。”
熊大夫笑着摇摇头，道：“这哪是命好，是运好！”
谁不知道毛家家底殷实？毛平秋特级木匠的名号挂在那，随便一个单子都能赚上二两银子；夏夫郎更不用说，平日里接的宴席价格水涨船高，每月大集上摆摊都能赚得一家人一年的嚼头。往远了看，毛家好日子在后头呢。
毛家村羡慕春哥儿的人不知凡几。
夏满今日带春哥儿出来是打定主意要让他放松享受一番，晚些等毛平秋完工，坐驴车接二人回家去——前头忘了说，毛家买牲口啦！
说到买牲口，其中还有一桩笑谈。
自从决定收养春哥儿，夏满和毛平秋算了家中财力，除去日常开销，还要划出一笔钱做春哥儿的药费，再扣除七七八八的银子，管家盒里头的银钱只剩一百七十两。一家人坐在一块商量半天，决定暂时先不买牲口，等周转过来再买。
计划的好，却赶不上变化。夏满接了镇边村牛老二家孙子满月宴，他家乃是养牲口专业户，财力颇丰。当日恰逢吉时，家中母驴下了小驴，双胎！
人产双胎尚且危险，更何况驴？当时情况万分危急，眼看母驴难产大出血，差点要三命呜呼，夏满心慈，给驴做了一道菜，混进干草里头喂给它吃。
令人惊奇的事儿发生了，吃了夏满做的菜，母驴竟又活过来，还顺利产下两头小驴！
一时间，此等奇闻传遍镇边村，又传到镇上，夏满“送喜夫郎”的名头就此传开，后头还被戏班子编排成一出玄之又玄的戏折子，广为传唱。
后话不说，牛老二感念夏满救了自家的驴，也挽救自家孙子的满月宴，听闻他家中没有牲口，大手一挥就要送一头小驴给他。
夏满连声拒绝，牛老二不听。他为人耿直义气，有几分江湖侠义，认定夏满就是自家驴的再生父母，宴席结束就套了牛车要把小驴送回夏满家中，惹得夏满哭笑不得。
毛平秋来接夏满时听见这桩渊源也觉得好笑，几人好说歹说下，做了这么个决定：买下那头生产的母驴，两头小驴留给牛家。
价钱么，自然比镇上便宜许多，花了才十八两银子。
母驴当日没有牵回来，等小驴落根生气儿，能吃干草了，牛老二亲自把母驴送到毛家村。今日是母驴在毛家头一次当值，可不得好好感受感受！
他们来得早，现在不过辰时，夏满第一站就是带春哥儿去了汇衢巷。
往来客船大而密，平稳行驶在宽阔的河面，临近岸边，前呼后应的叫喊声不绝于耳。
“王包子！来十个肉包！”
“油饼李，今日这油饼好吃，有嚼劲儿！”
“你这酥油茶味道真好，整条河上下四个府没得比你手艺更好的！”
吵吵嚷嚷，人流如织，摩肩接踵。
春哥儿看着眼前热闹的一幕，瞠目结舌。见到香气四溢的美食就忍不住多看两眼，咽了咽口水；光膀子的汉子让人面红耳赤，便低下头撇着眼不敢多看；小孩子成群结队，手上拿着风车跑跑跳跳，竹子风车上坠着穗儿，飘飘荡荡......
春哥儿不知为何，心口热乎乎，从未有过的感觉涌上来。
馄饨摊老板见着夏满十分热情，让儿子给夏满拾掇出一张方桌，招呼道：“夏夫郎，倒是许久不见啦！这位是？”
“我弟弟，不爱出门，头一回出来我就给带到你这。”夏满说了句玩笑话，“我一路上都在夸嫂子的馄饨做得好，嫂子可别让我在弟弟跟前丢面子啊。”
“哈哈哈，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王嫂子笑呵呵看着春哥儿，“我家馄饨可是祖传的老手艺，哥儿你就瞧好吧！”
春哥儿抿嘴腼腆地笑。
馄饨只要了一碗，夏满买了些油饼糖圈儿佐馄饨。
春哥儿胃口小，每样食物都只吃了一口，鲜的、甜的、香的滋味儿流入五脏六腑，置身于一方闹市，看着周遭人往来奔波，劲头十足，他头一次感受到什么叫活着。秋季阳光倦怠，照在人身上昏昏欲睡，春哥儿想躺在码头上，听着鼎沸人声安然入眠。
吃过午食，二人踱步至蓉生坊，晃悠着去御饮斋买桂花糕。
“阿满！”
夏满定睛一眼，脸上浮现笑意，惊喜回应：“小玉！”
密友相见自然万分欣喜，叽叽喳喳问了对方近来生活，得知夏满家新房建好，斐玉很为他开心，调皮道：“过几日贵客上门可是要被你们山里人镇住了。”
“贵客？”夏满不解。
“到时候你就知道啦。”斐玉摆摆手，眼睛往四周瞅一圈，凑到夏满耳朵前，“大厨没解出你的酱方，又要去你家买啦。”
做了几个月的小生意，镇上人都知道夏夫郎有的一手制酱的好手艺，做出来的酱拌饭也好，炒菜也好，都平添几番风味，可惜酱太少，根本买不到，因此每逢大集，夏满摊位都被围的水泄不通。
当然，他也不拿酱出来卖，只做配料，就这样也引得人趋之若鹜。
斐玉转头看着春哥儿，笑着打招呼：“头一回见弟弟，姐姐没甚准备，你们是去御饮斋吧？走，咱们一道，我给弟弟买些见面礼。”
春哥儿看向夏满。
“走吧，咱们一道逛一逛。”
御饮斋今年出了新品，斐玉财大气粗，把软和好克化的糕点都买了一份儿给夏满带着，态度强硬不容拒绝：“给你就拿着，如今天气凉爽，放不坏。”
夏满很感动，也说不出谢谢，他斐玉于他亦师亦友，恩情万重，绝非语言能表达，他只能将这等真情潜藏心底，时刻铭记。
早晨出来空荡荡的背篓，回家时已经装满，毛平秋拎着都很惊讶：“这么多东西？满满肩膀疼不疼？”
“哪有这么脆弱。”夏满叽叽喳喳地同他说了今日干了什么、吃了什么、见了什么，夫夫二人一唱一和，都不嫌话多。
春哥儿有些累，坐在后面半躺，车轮压过落叶的细碎声像给夏满夫夫配了一曲音乐，唱和交融，温暖柔软，不知不觉，春哥儿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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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第 7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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