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家住在蒲泉镇最拥挤的一处巷子,往来人群复杂,巷子里整日有种说不出来的气味,若是仔细去找是找不到源头的,那是经年累月被尿液和泔水浸染的臭味,几场大雨冲洗掉,太阳一蒸就冒出来,更加难闻。
匡夫人是个认真严肃的老太太,一头白发梳得整齐利落,偶有两根发丝飘落,老太太都会认认真真拿水沾了将之抹至脑后,看不出一点慵懒为止。早晨,她拎着一桶水去巷子人家公用的水井打水,不苟言笑的模样让来往人生不出打招呼的心思,见人从身边走过,互相之间都窃窃私语。
她走路极为端庄,透着几十年教养出来的礼仪,和这个吵吵嚷嚷的粗粝巷子格格不入。
身后,新来的妇人问旁边的阿姐:“这老太太瞧着可真精神嘿。”
“人以前是大家闺秀,跟咱们可不一样,便是落魄了还这幅模样。”阿姐撇撇嘴,言谈之间并不怎么瞧得上,“你可别跟她打招呼啊,人家心气儿高着呢。”
妇人吃惊,追问:“哪家的大小姐啊?”
阿姐左右看了看,凑到她耳边细声说:“匡家。”
妇人倒吸一口凉气,匡家在蒲泉镇可谓鼎鼎大名。
匡家世代地主,第五任家主当家时儿子中了举,族中大大小小秀才十余位,匡家不管嫡系还是旁支,外出行走皆目中无人气焰高昂,就连下人都身着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匡家做生意的手更是伸到宣暨府去,摊子铺开极大,一度有成为世家大族的趋向。
风头正盛时,什么齐家、马家,在匡家面前压根不够看。
可地主就是地主,和底蕴深厚的世家大族比起来算不得什么。一时辉煌后,匡家后继无人,朝中失势,地方上富商恶狠狠地反扑,不出三十年就将匡家爪牙蚕食个干净,只得退回杭熙县苦苦支撑。
可随着匡家最后一位举人被卷进盗粮案,家中仅剩的一点根基也保不住,被朝庭做主收回,重新发配给佃户,至此,盛极一时的匡家树倒猢狲散,支脉如今都不以匡家名在外行走,而是唤自己况家。
主家子嗣凋敝,如今只剩匡家老太太和其独子匡扶风,蜗居在小小的蒲泉镇。
匡老太太年轻时想方设法嫁进来,风光大半辈子,到老还以匡姓为豪,十分看不上那些改名换姓苟且偷生之辈,同巷子人同她打招呼,便喊她匡夫人——她也姓匡,乃是匡家支脉。
“匡夫人,怎的亲自来打水?贵府少爷呢?”水井边,一个瘦条条的汉子嬉皮笑脸地同匡夫人招呼,说话夹枪带刺,阴阳怪气。
匡夫人目不斜视,她向来不同这些游手好闲的低贱小辈计较,换句话说,从没正眼看过他们。
汉子也不生气,继续笑嘻嘻:“哟,瞧我这记性,匡少爷这会儿正在卖艺赚钱呢,快过年了,您家今年总算要开火了吧?”
匡夫人闻言眉心一皱,看着他,沉声说:“风儿乃是秀才,岂是你这等人可以提的?”
汉子习惯了她的态度,不生气,继续嘻嘻哈哈:“那是那是,要不是有功名,对对子谁看啊?就得是秀才才有看头,才有人买呢!”
匡夫人察觉出几分不对劲,厉声道:“什么意思?你说扶风在对对子?在哪?”
“哟,您还不知道哇!”汉子瞪大眼睛,面露惊讶,嘴巴夸张地张大,“就在蓉生坊,齐家对子摊儿,您儿子在那对对子赚钱呢!要我说,还是读书好啊,随便说句话都能赚到钱......”
匡夫人听不下去,将手中木桶放在地上,立刻转身离开,汉子在后面大声说:“哎哟喂,您家就这么一个桶,丢了日子可就过不下去啦!”
不一会儿,夏满就看见比书生对对子更精彩的一幕:一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太横眉冷对怒视书生,将其半上午赚来的铜钱狠狠摔到地上,不言不语地从摊子上离开。
书生面容枯槁,还是那副没精打采的模样,默默捡起铜钱,拱手告辞,转身追随老太太离开。
夏满听到旁边人说,那老太太是书生的娘。
“真是太吓人了。”买完对联,夏满还对方才老太太肃穆的神情心有余悸,他没见过这么狠的老人,沉静的外表下藏着说不出的恶毒,一双眼睛仿佛含着诸多阴司,“上来一句话不说就把钱扔了,幸好最后捡回来了,不然白白浪费那书生半晌时间。”
毛平秋对这两人略有耳闻,将匡家渊源小声同夏满叙说一番,二人都很感慨。
高门大户的弯弯绕绕对他们农户人来说太远,当个戏听过就算,夏满此时也没想到这匡家母子日后居然还能在自己生活中再度出现,且场面极为难堪。
眼见快到午时,四人准时来到约定好的小饭馆,夏满抱着观摩学习的态度叫了几盘饭馆的主推菜品,小二拎了一个大铜壶来给他们斟茶。
小二走后,毛萍冬咂舌,叹:“这饭馆价格可真贵价。”四盘菜花了足足二钱银子!
“临近年关,饭馆菜价都涨了,这家还算好的,就涨了一文钱,有些心黑的商户,价格翻倍卖。”
严娟十分赞同,附和道:“可不是,我先前买脂膏,一罐三十文,方才去看,已经涨到五十文,就这样还有许多人买。”掌柜说冬日用脂膏的人多,香露又少,自然价格要贵些,可严娟还是觉得十分离谱。
夏满笑:“也是如今老百姓日子好过些,我爹娘说,今年粮食收成好,价钱也高,卖了不少钱呢。”
“我也听说了,今年粮价比去年高两文钱。”毛平秋接话,“说是朝廷找到一种高产的稻谷,愿意拿出地来种新稻谷的卖粮时价钱都给的高。”
对农户来说,粮食就是命,冒然推出新品种,往往推拒声大,朝廷只能采用迂回的法子推广开,待农户都看到这种稻谷的好,自愿自发地种上,瑾朝就再也不愁缺粮了。
严娟有些感慨,说:“可惜我们住在山里,没甚地,若是能像旁人那般种个七八亩,村里穷苦人家也能吃上肉。”
“说不准儿哪天就有大老爷来咱们村,给咱们变出地来。”夏满开了个玩笑安慰严娟,后者果然笑了,嗔他胡说,几人便翻过这页不再谈。
两刻钟后,几盘菜上齐,夏满一一尝过,咂摸了滋味儿,心里觉得这菜不如自己做的,可没好意思说出来。
毛萍冬就没这个顾虑,凑到夏满身边,声音很小:“哥夫,没你手艺好,日后你的食铺肯定能赚的盆满钵满!”
夏满笑了,拍拍他的脑袋。
饭菜分量足,几人逛了一上午都有些累,便是味道不如意,也都把菜吃完了,倒是没有撑着。
此时毛平秋的背篓和严娟的竹篮里头已经装了大半物什,没甚要买的东西,几人缓慢踱步去南丝北绣。铺子里人少了许多,只有两三个女郎哥儿在闲看。
掌柜的眼力好,一眼就看出来这几人早上来过,甚物都没买就又走了,观其穿着,不像贫户,登时扬着笑脸,热情相待:“几位客人,想看些什么?”
夏满走上前去,同掌柜的打了个招呼:“来看看丝线,贵铺子生意可真好。”
掌柜的笑眯眯,最近生意确实好,他身心舒畅,道:“我让伙计给您介绍介绍。”
“不急。”夏满抬手阻止他喊人的动作,问:“我这弟弟闲来无事绣了几条帕子卖,掌柜的瞧瞧?”
南丝北绣本就收绣帕,尤其近年关,外出游历或做生意的富户都回乡过年,铺子里绣帕可谓供不应求。
毛萍冬忐忑地掏出自己绣的帕子放到柜台上,掌柜的眼睛一瞥,表情立刻严肃起来,见周遭有客人好奇想来看,他赶紧拢起帕子,招呼夏满几人来后堂谈。
毛萍冬愈发紧张。
他今日带来了五条帕子,都是山林间常见的景色,四条帕子上都绣了各式各样的动物:兔、虎、鹿、长尾燕。最特别的一幅他绣了个遮面的美人哥儿,因着头一回绣人物,他自觉手艺粗鄙,本不愿拿出来献丑,可夏满极力劝他。
“绣东西也不可闭门造车,若是拿去铺子里请老板看看,提点两句,说不准能更好呢?”
他被说动了,于是带着遮面哥儿的帕子就来了。这会儿见掌柜的拿着那副遮面哥儿帕子上下打量,毛萍冬心中惴惴不安,紧张得呼吸都变轻了。
“嘶,这手艺可真好啊!”
掌柜的目露欣赏,细细端详着手上的绣帕,美人身姿绰约,柔夷握扇,翩飞的彩蝶围绕着他,明明是静止的图案却让人仿佛能看到美人的一颦一笑,流连其中。其他几幅帕子也一样,动物们惟妙惟肖,同四时山林相映成趣,仿佛随时被人惊扰就要逃跑,又像越出丝帕摇头晃脑吼声震天。
掌柜的许久没见过这样好的手艺,简直不像他们蒲泉镇人绣出来的。
夏满察言观色,心知这买卖做得,不动声色问:“能入掌柜的眼,我这弟弟也不算白学。不知掌柜的收价如何?”
掌柜对帕子爱不释手,这会儿听了这话,手上也舍不得放下,思忖片刻,反问道:“这样的帕子,你们能否每月供我铺子三条?”末了补充一句:“得是一样的手艺。”
夏满一听就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装作不知问:“如何这般问?绣活难做,仔细伤了眼,我可舍不得弟弟整日盯着绣帕。”
掌柜的赶紧说:“一个月三条帕子不费事,瞧着手艺,怕是十天就能绣三条。”
夏满笑而不语。
“这样吧,若是你们能稳定每个月供三条帕子,我以最高价收。”
见掌柜的比划的数字,夏满有些惊讶,他看了看毛萍冬,问:“冬冬,你可忙得过来?”递给毛萍冬一个眼神。
几番眉眼官司后,毛萍冬点点头,细声说:“我能绣出来,就是绣的时间长,容易累。”其实像这样的帕子他三天就能绣一副,如今家中还有许多压箱底的帕子没拿出来呢!
掌柜的闻言赶紧说:“既然这般难,价钱我再给你加一点,这个数!”
一幅帕子五十文,绣了人样的多些,七十文,五幅帕子卖了二钱多。
见掌柜诚心,毛萍冬点头同意,二者签了供货契书,为期半年。掌柜拿着契书脸上神色高兴,当即给他们结钱,得知他们来买烟藕丝,还给抹了零。
将人送走时分外客气,跟到门口,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下月一定要送帕子来。
夏满笑着点头答应,转身一看,毛萍冬已经傻乎乎,整个人愣在原地僵硬不动。
他赚钱了!还是大钱!一个小哥儿凭绣帕一个月便能赚得一钱多的银子,这可是在村中闻所未闻的事儿!
后知后觉的喜悦涌上心头,毛萍冬站在铺子门口傻傻地笑,天真纯粹的模样靓丽动人,惊扰的不远处一个面容严肃的男子心动神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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