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初霁,抬头看,玻璃晴朗。
屋檐下挂着细细冰锥,在日光中折射出钻石般的璀璨光晕。
李兰幽穿着笨棉服,哈着寒气,徘徊在文物老区的某条巷口。
三五分钟后,徐晶韵推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出现了。
“归你了。”徐晶韵将车锁交到李兰幽手里。
李兰幽从包里掏出一百块,“只有这么多了,别嫌弃。”
“干嘛啊你,这么见外。”徐晶韵不肯收,佯怒了一番。
“你不是要出国吗?用钱的地方肯定不少,虽然这点钱连你打车去机场都不够……”自行车并不是李兰幽的刚需,她上下学习惯了坐巴士。
前阵子徐晶韵给她打电话,说要去国外做交换生,山椿的老房子打算出租出去,家里的大件儿小件儿也想出二手,换点现金。
李兰幽囊中羞涩,也只能这样聊表心意了。
“打什么车去机场啊那么奢侈,我坐空港大巴……嗐,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徐晶韵有些过意不去,到底还是把钱收下了。“我今天还有事儿,等会儿租客来看房,就不拉着你拉家常了。你今晚不是也有晚自习吗?快回学校吧。”
下午三点半,其实时间还早。
但徐晶韵看起来很忙,李兰幽试骑了下自行车,骑着骑着就飘然远去了。
起先李兰幽还很紧张,街道上车水马龙,没有泾渭分明的机动车和非机动车道。
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拿出十二分精神确保自己不被撞死。
后来,她慢慢上道了,熟悉了车感,神经放松了很多,感受着流过银杏的光淌过自己的面颊,感受着风中传来的冬季限定的板栗焦香,小吃摊老板还在一旁高声叫卖着,“栗子胖又圆,糖炒滋味甜~”
在临靠学校的最近一个报亭,李兰幽终于舍得停车,她惦记了一个月的杂志刊物上新了,为此还提前省下了好几天的早餐钱。“老板,有最新一期的《文艺国度》吗?”
“你等下。”报亭老板锅炉里炖煮着茶叶蛋,此刻正在往炉子下添蜂窝煤。
“好啊,不急。”李兰幽无所事事,阅读起摊位上摆出来的一排排杂志刊面。
余光里有道粉衣人影出现在隔壁,紧接着是高级洗发水的芬芳传到鼻尖。
不用想也知道旁边站了个香香软软的女孩子,出门前刚洗头。
那女孩嗓音清柔:“老板,我要一本《文艺国度》。”
李兰幽这才抬眸,悄悄看向隔壁,竟是林欣愉。
林欣愉感应到李兰幽的目光,也不着痕迹地朝她瞥了一眼—— 旁边的女生与自己年龄相仿,衣领和帽子边缘镶着一圈丰密蓬松的绒毛,使她看起来像只冬季雪地上的小白狐。
如此臃肿保暖的穿着,却掩不住那份清丽剔透,尤其两颊与鼻头被风冻得红红的,如冰雕有了温度和气血,更显生动。
林欣愉猜测她是个附近艺校的学生,但相比于那些艺校的人,她打扮得又太质朴了。
老板回到亭内翻找,“这杂志我进得不多,就剩一本了。” 他把唯一一本递给了李兰幽,并对林欣愉表示抱歉,“这姑娘先来的,她也要这个。”
“哎,来晚了。”林欣愉不掩失望,有些不甘心地追问:“那上个月的呢?”
“没咯。”
李兰幽犹豫了下,好心道,“没事儿,让给她吧。”
林欣愉意外片刻,旋即朝李兰幽露出得体的微笑,“谢谢你。”
“不客气。”李兰幽点点头,骑着自行车先行离去。
帮助了一位文学同好,令李兰幽原本平淡的一天微感怡悦。
她从前未与林欣愉直接接触过,但经过这一年半的静观与了解,初步感受已然成形。
对于林欣愉,她的情感与态度比较复杂。
无疑,李兰幽是自卑的,对方的优秀、美丽与良好家世,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了她的畏缩与暗淡。
就算没有彧亮存在,她迟早也会注意到林欣愉的。
耀眼如林欣愉,本身就是发光体。
然而她的心境和看法很快迎来了转变。
-
学校把今年“熠世杯”作文比赛的获奖文章张贴到了公告栏,吸引了不少学生拜读。
李兰幽听闻此讯,也打算利用午休时间过去看看,没想到在路上遇上了邵妍。
邵妍高二去了理实班,跟李兰幽所在班级相隔较远,两人也不是爱串门爱溜达的人,平时都闷在教室里,所以碰面的机会不多。
今朝难得相遇,很自然地开启了叙旧模式。
跟李兰幽不同,邵妍主要是来欣赏自己的佳作的。
她也参加了“熠世杯”比赛,拿了个三等奖。
“恭喜你啊。”李兰幽得知邵妍参赛并且获奖了,很捧场地先去看了她的作品。
“三等奖而已,全市光是得奖的人就有八个。”邵妍谦虚地笑了笑,心里还是挺满意的。
“那也很棒了。”李兰幽目不转睛,将作文速览一遍,“这次决赛的命题是‘文化与传承’?”
“嗯,还有一个‘对生命的思考和对弱势群体的人文关怀’。两个命题,参赛选手二选一。我本来觉得写‘文化与传承’主题更宏大,更容易拿分,没想到最后的冠军作文写的是关爱少数群体的。那个来参加阅卷的作协老师说,以往这个命题很容易被学生写成‘雨夜、发烧、残疾的妈妈/奶奶/爸爸背着我去医院’,他们已经做好了落入俗套的准备,没想到林欣愉的作文让他们耳目一新。”
“林欣愉?”
“是啊。你知道的吧,就是那个播音站的女生啊,理尖二班的。去年高中组的冠军也是她。”
李兰幽点点头,向最前排的唯一冠军作品走去。
她一口气看完林欣愉洋洋洒洒一千二百字的作文,被震撼到倒吸一口凉气,理解了评分老师们口中的“耳目一新”绝非虚言。
超前,林欣愉的观念太超前了。
她笔下关注的弱势群体不是老人小孩,不是残疾人士,而是LGBT——性少数群体。
在看她的文章之前,李兰幽甚至不知道性认同和性别认同的区别。
在3G网络都还没正式商用的2008年,在那个还很“谈同色变”的年代,林欣愉能有如此认识和胆魄,让李兰幽第一次直观地意识到了自己跟人家的差距。
尤其那句“生命的价值没有特定范式,观念亦有转圜之日,勿让今夕的歧视与排斥,酿成一道女娲炼石也无法弥补的天裂。”
回到教室,李兰幽缓过神来,再回顾林欣愉的作文细节,总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电光火石间,她脑海里浮现一页页印刷成行的繁体汉字,天呐.......难道.......她猛地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尖叫。
李兰幽看了看手表,计算着从学校到市立图书馆的距离,来回四十分钟,在馆内停留二十分钟,如果不吃晚饭应该来得及。
她是这么想的,也确实这么做了,下午一放学李兰幽就直奔目的地。
她急于验证自己的猜想,以至于把一些常规信息抛在脑后。
快要抵达图书馆的时候惊觉人家已经闭馆了。
她从小学起就来这里看书,竟然忘了17:00关门这个雷打不动的铁律。
李兰幽无功而返,耐心忍到周日放假,终于踏进市立图书馆大门,再次借阅到了那本港台版的白先勇散文集。
她仔细翻看去年的书袋卡,果然在她的名字前几行看到了林欣愉的借书记录。
她后续又搜查了林欣愉看过的其他书,将《树犹如此》的一些佳句融入自己的作品不过冰山一角,最令她意外的是,2003年版的《文艺国度·年度精选》里,有一篇叫《不止 “关爱”:看见每一种爱的生命重量》,从主题、结构到遣词,几乎全盘被挪用。
正文旁是对原作者的介绍寥寥数笔,“笔名:彩虹客,北方某高校在读,自诩互联网弄潮儿。为谋碎银,特投此稿。”
估计作者本人也想不到吧,在遥远的南方小城,他的文章换了幅标题,替她人赢得声名。
冬季昼短夜长,太阳落山极快。
李兰幽在图书馆内闷了一整天,离开时,白炽灯通明,但她对那位文学同好已经路人粉转黑。
滤镜破碎,原来林欣愉也没有她想象中美好、圣洁,李兰幽这一刻竟有种被真相背叛的失落。
踏进学校前,李兰幽到公用电话亭给李兰郴打了一通电话,问他:“性少数群体算是弱势群体吗?”
李兰郴显然愣住了,“干嘛突然问这个?你喜欢上女生了?”
“不是。”李兰幽长话简说,“就是学校有个女生写了篇作文,把同性恋划分到了弱势群体里。”
李兰郴:“严格意义上不算吧。弱势群体通常指的是老弱病残、贫困人口、失业人员什么的。主要分为生理性弱势和社会性弱势。”
“那性少数群体算社会性弱势吗?”
“额,好问题。”李兰郴沉思良久,“从大众语境下理解,应该也算吧。”
“同性群体” “爱欲之火” “自诩正常人的不正常之处” “**的偏见”,李兰幽最开始被林欣愉作文里那些大胆、骇人的字眼唬到了,她想,其实那些阅卷老师也一样吧,虽然少数群体与弱势群体的定义和范畴存在差异,林欣愉有跑题的嫌疑,但阅卷老师还是一致给了高分,可现在,她又茫然了。
但不管怎么样,抄袭就是抄袭,这是不争的事实。
李兰幽从抽屉里翻出那张小心珍藏的便利贴,看着彧亮写的字,陷入一阵纠结。
以前她不懂他写的是什么意思,现在大概已经猜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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