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水池中央，梵希将自己的身体埋在温热里，周围是蒸发出来的袅袅热气。
万籁俱静，微波荡漾。
水中的水晶莲花随着水纹轻轻晃动。
憋了大概有五分钟，她才将头从底下冒出来。
“呼！”她狠狠的吸了一口气，胸腔微微起伏，水珠从发尾如瀑流下，在周身形成一道水帘，然后贴着光洁的皮肤流回汤池中。
宛如摄魂的鲛人。
“卡洛斯少爷！您不能进去！”
卡洛斯眉头拧成死结，不耐烦地猛一甩臂，女仆踉跄着后退两步，后腰撞在雕花廊柱上，疼得闷哼出声。
卡洛斯大步往前走着。
眼看男人的手已经搭上了门把，女仆几乎是凭着本能扑上前去，张开双臂再次拦在他面前。
“滚开！”用魔力将人推倒在地，少年的声音裹着未散的酒气，每个字都像淬了冰。
“再拦着我信不信......”，卡洛斯嘴里放着狠话，攥住了黄铜门把，厚重的门被猛地推开，带起的风卷着屋内若有似无的香气扑在脸上。
卡洛斯的呼吸骤然凝在喉咙里。
眼前的景象像幅被水汽晕染的画。
梵希正用一块柔软的毛巾裹着湿发，指腹漫不经心地按压着，水珠顺着发梢坠落在锁骨处，又被棉质布料迅速吸走，最后松松拢在肩头的发丝还带着未散的潮气。
对上这个不速之客的视线时，那双刚浸过温水的眼睛里，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的神色。
但......如此淡定......
这种反应才让人感到反常。
少女站在浴池边缘，水珠顺着她光洁的脚踝滴落，她慢条斯理地系着浴袍的腰带，动作优雅得仿佛在参加一场宫廷茶会，那双淡金色的眼睛平静地望过来，没有惊慌，没有羞愤，只有平静的审视。
卡洛斯眉头紧蹙，任何一个贵族小姐遭遇这样的冒犯，都该尖叫、哭泣或是愤怒，甚至为他的闯入感到害怕，战栗......
再不济也会大声叱问他是谁，然后命令自己的女仆将人赶出去。
可她就这么自然又平静，在没有得到他的回应之后，便不再关注他，自顾自的做着自己的事情。
过于平淡的反应像狠狠打出了一记拳头，结果落在棉花上。
"您有什么事吗？卡洛斯先生？"少女的声音轻柔。
在终于整理好身上的衣服后，她才开口问道。
“你知道我？”他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嘴里的吐出的话颠三倒四，“你不怕我吗？”
梵希被他攥得微微蹙眉，却没挣扎，只是抬眸直视着他，瞳仁像浸在清泉里的琥珀，泛着剔透的光。“那么，您希望我害怕吗？”
“是希望我尖叫着引来所有人，让庄园的人都知道爱德华家的少爷酒后闯进女士的浴室？”
“如果这样就能如您所愿，您会让我离开吗？”她微微偏头，湿发垂落在一侧肩头，发梢的水珠滴在浴袍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卡洛斯喉结滚动，酒精和愤怒让他的思维变得迟缓，忽略了她言语中的讥讽，他思考了片刻，"当然不会。"
“如果您有事情要和我说的话，我建议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坐下来。”抬手将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露出一截纤细的脖颈，“在这里谈话，总归有失您贵族的体面，您觉得呢？”
体面，既是上层人士自我标榜的标志，也可以成为约束人的枷锁。
尽管卡洛斯做的事情已经毫无绅士风范，但梵希依旧在尽可能的安抚他的情绪。
女仆在后面捂着冒血的额头，一脸焦急，梵希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并带着卡洛斯来到了客厅。
她不能在浴池这样封闭又暧昧的环境和卡洛斯谈话，落人口实是一方面，在只有两个人的环境里她不能保证卡洛斯会对她做些什么，众目睽睽之下，多少能减少些伤害。
并且，卡洛斯看上去喝了不少酒，舒适公开的环境利于理智思考，更方便两个人平等的对话，尤其是缇娜小姐留下的窥视种子，也算为她留个后手，保留证据。
客厅内，鎏金烛台的火光在卡洛斯的侧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看来你心里很清楚自己做的事。”卡洛斯狠狠磨着后槽牙，愤怒的瞪着面前人，"那就该清楚我来这里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缇娜小姐吗？”她思考了一下。
"哼！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卡洛斯给了她一个理解正确的眼神。
她垂下眼帘，睫毛氤氲水汽微微颤动，“原来是因为缇娜小姐才会找我的麻烦吗？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你再狡辩也没有用，缇娜都亲眼看见你在......”卡洛斯看着面前的低着头的少女，勾引两个字在他嘴边饶了一圈，到底还是没能说出口，对于重视修养的贵族家庭，说这种脏话是在侮辱自己。
"看见什么？"梵希轻声打断，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看见我主动勾引她的未婚夫？还是看见我强迫他做了什么？"
"难道在您眼中，缇娜小姐的未婚夫，那位未来尊贵的伯爵继承人，会是那种心里不情愿，还会被动接受引诱的人吗？"
酒精麻木他的神经，让他无法思考过长的句子，也忽略了她暗戳戳的讽刺，他皱着眉头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您是一个好哥哥，”她注视着卡洛斯的眼睛，发自内心的说道，“缇娜小姐有您这样的哥哥护着她，确实很让人羡慕。
卡洛斯一愣，被这突如其来的夸赞说得有些发懵。
“可您有没有想过，”梵希的目光越过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如果那位未来的伯爵继承人真的对缇娜小姐一心一意，又怎么会给别人可乘之机？”她转过头，视线落在他迷茫的脸上，“您不去质问他，反倒来为难我这个无辜的人呢？”
“是因为征服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弱者，用权势去欺压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更容易吗？
“我先解决你，他罗斯柴尔德我后面自然会处理，这个不用你操心。”他今天上午才去揍了那小子一顿，晚上就马不停蹄的找到这儿，为了给缇娜出气，他才不管什么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在他眼里都一视同仁。
她沉默垂眸，指尖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热气氤氲而上，模糊了她的表情。
"卡洛斯少爷，"就在卡洛斯耐心几乎要磨没的时候，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面上，"您知道一年前的灰烬之乱吗？"
卡洛斯虽然是个不闻政事的草包，但这种事在大人的餐桌上总归会沾染几句的。
灰烬之乱，那场东境边境的叛乱摧毁了好几个城邦，几个小贵族的领地被付之一炬，死伤无数。这件事在贵族圈子里传得沸沸扬扬，但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略有耳闻。"卡洛斯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紧盯着对面人情绪低落的脸，狐疑发问，"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梵希的指尖微微收紧，指节泛白："我的父亲是东境的一个小领主。"她抬起眼，金色的瞳孔映着跳动的火光，"叛乱爆发那天，父亲让哥哥带着我从密道逃出去......"
她的声音突然哽住，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掐住了喉咙，卡洛斯注意到她的睫毛剧烈颤抖了几下，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然后呢？"他问，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几分。
"然后我们遇到了劫匪。"梵希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哥哥为了掩护我不幸身亡了......后面我因为轻信别人，被人贩子卖给了一位半人马族商人，”她渲染了其中悲惨沉重的过程，又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左手腕，眼角的泪珠滚动，“所幸最后逃了出来，一路流浪到克里斯城。"
卡洛斯的视线顺着动作落在了她的手腕上，那是他刚才用力拽出的痕迹。
"所以你就来到了罗斯柴尔德家。"他替她说完，语气里带着几分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复杂。
梵希轻轻点头，动作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他说会给我一个容身之处。"指尖轻轻划过茶杯边缘，"但代价是成为他的情妇。"
"缇娜小姐的事情我很抱歉，我无意冒犯她。"梵希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但这并非我所愿，我也是迫不得已，没了家族的庇佑，我也只是一个在战争中失去一切，流亡的可怜人......"
低压在空气之间蔓延，烛火摇摇晃晃，投出两人晃动的影子。
"你既然不喜欢这里，为什么不逃跑呢？"卡洛斯开口道。
这句话多少带了些何不食肉糜的味道，梵希沉默了一分钟。
"您说从庄园逃跑吗？我不是没想过。"她轻轻拉开衣领，露出一枚不起眼的暗红色的图案——那是魔力被封印的印记，"可是您觉得，一个魔力被封印的人，能逃到哪里去？"
卡洛斯愣了几分钟，才反应过来这个魔力封印是谁的杰作。
"还有上个月，我托女仆帮我递了一封信。"梵希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第二天，这个女仆就调离了我身边。"
半真半假的话语糅杂在一起，这个事情的确是真的，但传递的东西不是信件，而是她托女仆买的解封草药。
她是在研究怎么解除魔力封印，但这点她不可能透露给卡洛斯，这有碍于维护好一个“弱者”的形象。
梵希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她并不关心面前面目纠结的人内心现在在想些什么，她把问题抛给他，剩余的情绪自然交给他自己处理。
烛台的火光忽明忽暗，映照出她苍白的脸色和眼底那一丝几不可见的微笑。
所幸，她赌对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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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chapter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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