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眼睛蒙在阴影里:“十四年前,我只以为华章宫落水是我的幸运,是因为这个,天命才把我往你身边一点点推过去。可后来大了一点,我又想明白了些别的。”
“先帝重用外戚,陈氏在朝野里声势浩大,逐渐有祸乱之象。乾平二十一年秋,陈后肚子里的嫡子生下来是个死胎,后来就有将其他嫔妃所出的皇子收入中宫抚养的意图。这是国脉大事,你先父陆隽第一个站出来阻止,数月后被陈国舅设计往北疆迎敌,一纸矫诏害死在沙场。先帝因此案忌惮起陈氏,又害怕留你继续在北天长大会对他不利,这才强令你出山回宫。”
“我那时候太小了,根本不会知道你回宫的契机本来就踩着血雨腥风,后来又知道——我就是陈后有意抚养的那个皇子。”
陆洄抬起头来,眉心紧凝,透过一片重影望向皇帝。他预感到对方接下来会说什么,但甚至没力气出声,只是竭力平稳着呼吸,不让自己一头栽倒。这副样子在皇帝看来愈发可恨,越可恨则越令人着迷,他遂尤嫌不够般把唇齿贴向那人耳侧,乞怜般低声开口:
“……你只是需要一支用来复仇的箭,是谁都可以,离弦中靶之后他又该去哪也无所谓,选我,不过是因为我是最合适的。”
“是你把我推到这个位置来的。”皇帝几乎亲吻到陆洄的鬓角,在他失神的目光里终于卸下城府,面目扭曲道:“是你让我脱手而去的,过去我只是你棋局里的一颗棋子,可你把我推到这个位置上来了——朕现在是天下之主,朕什么不能做?朕怎么不能恨你?怎么不能爱你?”
“你不能罔顾人伦,草菅人命。”话音刚落,陆洄突然含着冰碴一样开口。
“……你不能胡作非为,玩弄权术,轻贱人心。”随着第一口气出去,他说话渐渐顺畅起来,血气在喉咙间也愈发浓郁:“陛下,天下是你的天下,可天下拆开就是一个个人,你手里的各方力量不是能随意拿去纵横对抗的棋子,这不是……”
他回想起皇帝方才对自己的指控,喉咙一时被堵住,咽下一口腥味后,周身刚点起的火也随之被兜头浇灭。
“是臣之过。”陆洄脱力地闭上眼皮,“……是臣没教好你。”
“你的罪过何止这些。”皇帝步步紧逼:“你是大仇得报,把先帝赶下了龙椅,灭了陈恭三族,什么大逆不道的事都干了——结果转头要我做个处处周到的明君。可我本来只是青史上一个一笔带过的小人物,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到现在也为你装了快十五年了,你凭什么?看着朕!”
陆洄依旧闭着眼睛,一一默认,似乎是不打算再辩驳。
此时隔着水雾也能看见他的脸色惨白如金纸,脊梁骨还死不服输地撑着,整个人却已经在水流中摇摇欲坠。皇帝看着这副样子,愈发气血上涌,手臂肌肉一绷,似乎想强做什么。
可是转眼间,他烧红的眼睛飞速沉为一眼深潭,所有扭曲的面部肌肉都回归原位,仿佛拾掇一下就能上朝去。
“是朕失态了。”他垂下眼睫,甚至有几分温吞的和善,“你说过不许朕有非分之想,方才惊扰到皇叔,实在失礼。”
说罢,他向远处抬了抬眼皮:“带上来。”
候在一边的侍卫随即押上一个人来,两个侍卫分别拿住一条手臂,把人从后背按下去,脑门几乎挨上地面。
皇上贴心地凑得离陆洄近了点,语意温和:“皇叔,你睁眼看看,这是你府里日日缠在床上伺候的小倌吗?
水岸边,萧璁被扣住双臂,深深朝皇帝跪伏下去。陆洄睁开沉重的眼皮,顷刻有一道冷汗顺着睫毛滚落。
对面的碧眼少年被野兽般毫无尊严地按到在地,嘴堵住了,眼珠还死死盯着他——或许是看着皇帝。陆洄的视线已经漫漶,只大约瞧见那两簇鬼火一样的碧色,又看见带他上来的人竟是史樵。
皇帝旋即笑了笑,温声细语道:“看清了吗?”
“看清了,”陆洄也笑起来,“是我养的那条狗崽子——陛下,你何必自降身价,和这种东西过不去?”
“皇叔不懂朕的心思吗?”皇帝轻轻从后揽上他的腰身,感觉到陆洄本能的僵硬,甚至有些开怀:“论身份,朕一辈子都不会多看他一眼,可论在你心里的轻重,朕是不是还远不及这么个玩意?身价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人心堆砌出来的。皇叔,朕是珍重你,才甘愿拿自己和这外族奴隶做比,听我这么说,你满意吗?”
他的手掌开始若有若无地在陆洄腰背间逡巡,擦过每一寸颤抖的肌肉,见后者虚弱到说不出话,又半是满意半是逼迫地问:“皇叔知不知道朕听到前几日暗线的回报时,心里有多嫉妒他?”
堂堂九五之尊说这样的浑话,不是疯了就是傻了,陆洄浑身带起一串鸡皮疙瘩,立刻想挣动,又飞快被对方攥住手腕。
“如果朕不是被你选来做皇帝就好了。”皇帝看了一眼陆洄腕上的墨玉珠串,随后一丝丝撬开颤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如果我像他一样生为草莽,只配与你当个玩物,是不是就能没心没肺地伺候在你身边,哪天拖出去打死了也心甘情愿?”
“……”
“没关系,朕会一点点让你明白。”
皇帝死死攥着他的手,轻柔道:“——重海,把这杂种拖下去打死。”
陆洄隔着冷汗迟疑地看他,仿佛不认识这个人。水岸上的史樵没立刻动,两边的侍卫却当时扭着萧璁往下拖去——他依旧死死盯着陆洄,一言不发,连挣扎和叫嚷都没有。
“你看,他是心甘情愿的。”皇帝笑了,“可他若像我一样爱你,就该在被打死时也一声不出,生怕被你知道。皇叔,你猜他会吗?”
他的手指一寸寸滑到陆洄肩头,而后者仿佛已经失去了全部气力,甚至对他的触碰都毫无反应,脆弱恍惚仿佛一具精致的瓷人。另一边,萧璁身上七零八落的伤口在粗糙的驳岸边划出一道道血迹,水雾深处的宫女都随葬陶俑般静静垂目侍立,缄默不言。
那只手顺着薄薄的肩膀滑到锁骨,碰向胸口,每一瞬的挪移都将冰寒往人周身更深地推去,指尖没等挑开前襟,突然被另一只嶙峋的手握住了。
“陛下,别再试探了。”
皇帝瞳孔一缩,还没来得及掩盖,陆洄紧接着弓下身去,混着一把沙子一样低哑开口:“臣……真的没想动玄武骨。”
随后,他紧绷的脊梁突然塌陷下去,毫无预兆地呛出一大口鲜血!
与此同时,陆洄腕上那串从不离身的墨玉珠串乍然崩裂。这手串本来是皇帝某年送他的生辰礼物,系绳虽然多年未换,也不该磨坏得如此厉害。当是时,这一声有如当空裂帛,紧接着是十八颗冰凉剔透的玉珠噼里啪啦炸开一片,半数顷刻消失在一池血水当中,另外的叮叮当当撞在岸石上,仍满地跳着晃出颤抖的余声。
皇帝被这两厢声色刺得满脸空白,伸手不知道想干什么,又收了回来,半晌才叫道:“太医呢!”
陆洄撕心裂肺地咳了一会,终于借他的搀扶勉力直起腰:“太医看了多少年了……咳,没用,让你的人停手。”
皇帝下意识按他说的办,怔愣地对上他惨白带血的面容,却被对方的眼神冰了一下。
那双眼睛半点光彩也无,好像看着一个不相干的人。陆洄稍微喘匀了点气,血淋淋地勾起嘴角:“陛下,疑心病太重也不是好事。史重海要是不老实,也不至于被你控制……我心脉里这截玄武骨只是残骸,没有那么大的神通,你的……你的位置还是稳稳当当的,无人能动。”
皇帝嘴角一动,似乎想说什么,陆洄自顾自打断他:“四年前臣在燕川行宫把先帝推下宝座。而今陛下将臣劫入此地,是为了囚我为禁脔……”
他自嘲地笑笑:“也算因果报应。”
“你就真的半分情面也不给朕留。”皇帝平静如水,此时却是老老实实的,一点出格的举动也没有了。
“臣从来也不顾别人脸色,”陆洄有了几分力气,伸手抹了把嘴角的血迹,“话说回来,陛下既然不想坐龙椅,又何必怕玄武骨呢?篡权夺位那诸多细节早被一把火烧尽了,你登基时那副骨头架子都没唱反调,如今能说出什么不是?又能改写几页青史?”
皇帝道:“那是因为当时皇叔是站在我这边的——天枢阁与北天白山,都是站在我这边的。”
陆洄眼神晦暗:“那如今就变了吗?”
“陛下忌惮臣,是因为臣是宫变的同谋,又不巧手握天枢阁,命系玄武骨。守着这样天大的把柄,如今该叫陛下不放心了,是吗?”
“……并非。”
陆洄不置可否:“天下两字而已,我不稀罕,更不愿意吃饱了撑的搅混水玩。你是名正言顺的皇子,到如今也坐稳了,我何必给它再掉个个儿,又能再给谁扶上去?朝野上下都说你心思缜密,我看你是眼瞎耳聋……”
他忍无可忍地骂了一句,喘了口气,接着说:“至于动用玄武骨,就为这么点破事?那是非天命不能召的四灵遗骸,皇室想要问一次都得大典祭拜,拿这个要挟你——呵,我都没想过,你竟然还防备上了,陛下还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吗?”
他此刻摒弃了君君臣臣的繁文缛节,是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皇帝眼神一动,轻声道:“所以皇叔不会再与朕生嫌隙了吗?”
“我在朝堂上和你过不去,不是看不惯你。”陆洄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有些恍惚,仓促地笑了笑:“……算了。”
这句话出口后,他所有因心切生出的生动神采都被抽离,惨白的脸色因此显露出来,越发触目惊心:“陛下能有今天这手腕,臣再不能管教分毫。我伤病缠身,时日无多,若您还念些旧情,就放臣自行离去吧。”
在他自己的视野里,世界已经从眼眶四周压来浓重的黑雾,金花一片片炸开,皇帝的声音隔着一层朦胧的温水,似乎透过梦境而来:“若朕不许呢?”
陆洄什么也看不清,朝那似乎是皇帝的人影微微一笑。
“那臣先前做的算计和布置,也不算白费。”
说话间,他垂在袖子里的右手手指微动,积攒许久的灵力爆发出纯白的光晕,胸口藏着的符咒转眼夹在了二指间。汤泉池面被骤然迸发的气焰击中,竟然绽开数尺高的水浪,裹挟着势不可挡的蓬勃力量,哗啦一声在驳岸上砸开了一丈远!
瞬间的变故几乎无人能挡,岸上的侍卫和宫女即刻乱成一团,皇帝更是差点被浪花打摔在水里,踉跄站稳后衣发皆湿透,不可置信地盯着陆洄——
“破!”
随着一声轻喝,灵光流星倒飞似的窜上夜幕,触碰到高空中某道无形的屏障后迅速炸开,无数细小的碎片被惊扰的漫天水珠般落下,眨眼化为乌有。
燕川行宫的保护结界破了。
“你本来就打算在这动手,是吗!”
皇帝目眦欲裂,再也维持不住像模像样的人皮,他想冲上来抓住陆洄,却被仍在扰动的湍急水流困在原地难以行进,脚下一空,险些又歪进水里。
重重水帘后,陆洄狼狈地捂住心口,唇角溢出大股大股的鲜血,却浑不在意似的,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燕川行宫乃是皇家园囿,除了禁军把守,自然也设有结界阻止外人进入。陆洄和他陪着乾平帝胡闹的那几年,“闲来无事”把行宫的结界术法琢磨了个透,后来在宫变时派上了大用场。新帝登基后,又委任天枢阁把各处园囿的结界都改进过几轮。
——是啊,是天枢阁的手笔。
皇帝的指甲几乎掐进手心肉里,嘴唇蠕动了一下,一字一句道:“陆泊明……”
他嘶哑的声线随后被埋在天边划过的鹤鸣中,清越的声响穿透了重重楼阁,遥遥串过天幕中明灭的星子,扎透朦胧的旧光影,落在狼藉一片的水面上。
陆洄后背一阵阵发冷,止不住地想要顺从地滑入温水中,他循着鹤鸣的方向极目看去,见竹影间云雾缭绕,恍惚有一帘雪白的翅膀在当中掠过,终于轻声念道:
“……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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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011煮鹤铛(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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