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是时,一股莫名的力量控制住他的双腿,一溜烟朝来时的路上跑去。
矿洞的构造与许多年后大差不差,只是苔藓更少,看来人烟未绝。身体的主人不知道把这条路摸了多少遍,一个磕绊都没打,甚至连在哪个位置停下来喘气都是事先想好了的。不过半个时辰,他就跑到了矿道的尽头,抬头看了看三丈高的洞口,攀上侧壁的绳梯。
萧璁缩在这倒霉孩子的躯壳里,一半还能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剩下的已经全被无边的恐惧淹没,只能费解地想:这上面连着的山神庙的鸡窝,跑到那去干嘛?
思索间,他已经小心翼翼支开头顶的木板——这一块地面竟然是打通的,上头不是鸡窝,而是库房。萧璁滚的满身灰,没等出去,先隔墙听见了后殿的吵闹。
“我早说了,去年就该落架大修的,非要一直拖着,闹出人命就好了?”
“老头,你上下嘴皮一碰,说的轻巧,你出钱吗?年前刚发的矿难,村头里刚添了二十多孤儿寡母!这些人也靠你嚼舌根养活?”
说话的人中气十足,语若连珠,话音刚落,周围就响起一片稀稀拉拉的赞同声。
这是哪一年?
按宋凌虚的说法,矿脉挖断以后,山村也渐渐往山脚下撤,十多年前山神庙周围就没多少住户了。身体的主人似乎觉得安全了一点,思绪不再那么强烈,萧璁看了看自己的手,想起了陆洄胡诌的死人术法小故事。
他看到的似乎是那断手主人的记忆。
库房外,那颤巍巍的老人被呛得说话都不利索了:“你们这是倒果为因!就是因为没有按期大修,怠慢了山神老爷,玉脉才断绝了,才有这样的天灾**!”
对面嗤笑:“管他什么山神老爷还是老娘,对我没好处,我供奉他干什么?”
有人喊:“秦大!你嘴巴干净点!”又转向老人:“老人家,屋顶塌了,再修好便是。十里八乡的,总能凑一点出来。喏,我添点钱,先买副棺材,给那小乞儿收葬了吧。”
人群一阵窃窃私语,好像都不太愿意应和。萧璁从柴房溜了出去,趁院里乱成了一锅粥,一个箭步窜进香炉后面,跟着溜入主殿。
大雨连下三日,终于冲垮了山神庙的屋顶,一根大梁从当中折断,直直砸在了供桌上,神像却安然无损。这尊山神像十分高大,眉目塑得威严异常,彩绘剥落,那双眼睛不知聚焦在哪处一般,朦朦胧胧地对周遭的一切一视同仁。
萧璁待在角柱旁,听殿外吵得愈发凶了,又进了两步,藏在神像一侧。
鼻子里闻到一股潮湿的血味,一低头,他便和供桌下那脑袋上开了个大洞的乞儿四目相对。
萧璁自然是不怕的,谁知身体的主人胆子更大,腿一弯,竟然细致地观察起乞儿的死状。
这倒霉孩子应该是在山神庙避雨,半夜躲在供桌下偷供品吃,结果被塌下来的大梁砸破了脑袋。血顺着地砖的缝隙,丝丝缕缕地全渗到了山神像脚下,衬得流干了血的小乞丐像只青白皮的小鬼。
他看够了想起身,突然听见殿外有人朗声叫道:“各位父老乡亲不要吵了,我乃耆阳剑庄钱义连,这次是替庄主送银钱过来重修山神庙的。”
这人的声音不大,却好像一根针一样直接扎进他的脑海,听到“耆阳剑庄”几个字之后,这具身体立刻像被火燎了一样发起抖来。一抬眼,一众灰头土脸的村民当中,俄而升出一个束着高冠的后脑勺。
萧璁的壳子跟着把身子猫的更低,最后竟然一鼓作气也钻进了供桌下面,和乞儿脸对脸去了。
殿外,钱义连高声道:“我义父钱明钱庄主的善心,各位都有目共睹,如今说捐钱修庙,自然不是儿戏。”
秦大比刚才气势弱了些:“钱庄主既然有意出钱,为什么不先紧着活人?难道供奉神仙的功德就更大了?”
钱义连不怒反笑:“这位兄弟通透。正是如此,我耆阳剑庄虽属玄门,但归根结底是受父老乡亲们的庇佑。义父前日闭关期满,听闻矿难一事已惊动地方,首先便想救济百姓,乡亲们不信可下山看,我师兄弟已经在分发钱财了。”
这一番话说的太漂亮了,不过多时,漫天的唾沫星子都变成了一水的“大善人啊”,萧璁把自己抱成小小一团,瞪眼看着脸前尸体空洞的眼神,憋气憋得差点晕过去。
这孩子和姓钱的有仇?
不知道过了多久,殿外的人终于散去,钱义连也早走的没影,他晕头转向地想从供桌底下爬出来,气一短,额角又磕上桌腿,竟一时间站起不来。
他把双手撑在身前,勉力和这具不争气的壳子做着斗争,紧接着突然浑身一轻,有人揪住他的后领,拎猫一样把他提溜出供桌。
失重的下一秒,萧璁本能地激烈反抗,扭头便在来人胳膊上一咬!
“啧。”
牙尖下的皮肤又白又薄,带着些湿润的凉意,顷刻便有血腥味在口腔中蔓延。那人吃痛也没什么反应,三下五除二把他甩掉,才不咸不淡地骂了一句:“狼崽子。”
清冷的声线在破庙里格格不入,萧璁滚落在地后立刻翻身戒备,听闻猛地抬头,果然撞上了那双黑沉的眼睛。
雨后天闷,陆洄只穿了一身单薄的灰袍,长发随便用根木棍束起来,打扮得像个三天吃不上饭的穷鬼修士。他不做任何表情的时候其实总有种冷淡的肃杀气,潮气中清透的面颊更白的不像真人,只等看见萧璁的面容时,那墨点般的眼睛才微微流转,活了一下。
他怎么在这里?
那人蹙着眉头看了看自己小臂上渗血的牙印,血液竟然是金红色的,注目之下,伤口转眼恢复如初,他也浑不在意地把衣袖盖上,闷咳了一下。
那片苍白皮肤上妖异的金红色仍印在萧璁眼底,这个“陆洄”不是凡人,也不是修士,似乎是天生地造的灵体。身体的原主刹那确认了来人的身份,匆匆打起哑语。
*
对面,陆洄看见这孩子的一双眼睛,也跟着一愣。
他本来没想避着萧璁,只是除了童尸,在潭底还发现了北镇典司的旧物。
北镇典司曾是上一任景城王陆隽的统下,和皇帝的玄衣卫一样是修士组成的宗室亲兵。卫队规模不大,武器上统一刻有铭文,能一一对应身份,被假冒的可能极小。
也就是说,他爹的亲卫队二十多前年曾经钻过玉陵山底下的矿洞,八成还和水下的死孩子打过照面。
先王死了十多年,连国舅陈恭都早就被他亲手送下去赔罪了——要不是玄武骨坠得心脏一阵阵发沉,他本来想当什么也没看见来着。
这副灵骨几乎是当今世上最接近“天道”的实物,可断皇室天命,即便只取了一小截,也赠予了他一点鸡肋的直觉,简而言之就是玄武骨一闹准没什么好事。
还是没法逃避的没什么好事。
既然如此,还不如主动探探这里的疑云。
“借骨观生”就是害他被骂的那倒霉死人术法,施术者借尸体介入记忆,往往会被投入和死者羁绊最深的角色视角。人死多年,鬼魂早就神志不清了,只有执念所系的记忆才最清晰,故而理解投射的原理并不复杂,可他一进来,却被扔进了头顶的山神像里。
这玩意根本都不算个活物,连天大雨几夜不休,神像里的魂体不知怎地十分虚弱,连带穿进来的他也只能恹恹地缩在泥胎里。后半夜,他百无聊赖地看着溜进来的乞儿翻东翻西偷供品吃,直到风雨吹塌屋顶,乞儿的血一滴不落地流进了神像,他这冒牌山神才吸了点精元一样慢慢有了些力气,勉强化了个人形。
山神本无定相,左右这里也没人认识他,他图省事照自己本来的样貌捏了个壳子,一直等到清晨,才有人进来发现庙塌了。又听了一晌午的烂账,终于等到苦主上门。
陆洄现在看着这孩子浅色的双眼,还有些犯嘀咕——长得不像,但眼神未免太像萧璁了。他眉毛一挑,手里提着的小孩这时惊慌失措地比划了起来,嘴里发出短促的“啊啊”声。
啊,是个哑巴。陆洄松了一口气。
“什么?”他挺直身板。
小孩又飞快地比划了几下。
“看不懂。”
萧璁简直有点生气了,遂放弃一切章法,简单粗暴地指指他,又指指身后的放着神像的大殿——你怎么在这?
“我?”陆洄眉毛一挑,“对,我是山神。”
孩子的十指颤动了一下,又缩回去了。
陆洄拧着眉毛观察这小孩的神色:他既然被投上了山神这一角儿,总该在苦主的记忆里占有一席之地的,可这小孩怎么看起来毫无反应?吓傻了?还是不信?
也是,敢这么说的十成十都是大骗子。
于是他拍了拍小孩的脑瓜顶,嘴角抽搐似的一笑:“说笑的。玉陵有上古龙尸为脉,龙神镇山,闻名遐迩,我云游至此本想拜谒,可惜它招不下我,一来庙就塌了。你唤我……决明子便是。”
说完,他瞧着满手的灰,又擦擦台布,把脏东西全抹在了上面。
萧璁根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更别提拆穿,只能眼睁睁地看他欺负自己不会说话。这有点太真实了,连北天白山一脉相承的破嘴都惟妙惟肖,天魔引能捏得这么像?
“你刚打炉灶里滚出来吗?”陆洄蹙眉看了看他灰头土脸的尊容,指指供桌上的果子,大方道:“随便吃。”
小孩把果子揣进兜里,一把拉住他。
“干什么?”
向来只有殿下说话让别人猜的道理,这会和一个小哑巴费劲地比划了半天,陆洄很快有点烦了,他没顺着小孩动,先瞧了瞧外头,说:“年前有矿难一起,死难二十六人。我方才听他们吵,这一年下来,玉陵山死伤矿工加一块有小一百,不少村民都往山脚下迁了。今天县尉来查矿难的事,你是因为这个来的?”
萧璁还没听懂,这具壳子就猛点头起来。
陆洄盘算了一下,便跟他从后墙翻出了山神庙。他跟在小孩五六步远的地方,默默观察着,发现这孩子不只哑巴,还有一堆怪处。
山里养的孩子成天风吹日晒地跑,多少都有点灰不溜丢,身前这个却白的吓人,好像一年到头见不到阳光一样,青蓝的血管都根根分明。再瞧他一身的行头破烂,胸前挂着一块石佩,几个子儿都不值,在乡下孩子身上倒也常见。最古怪的是右耳上串的铁片,上头隐隐的刻痕在阳光下随脚步翻动着,看不清细节,不像饰品,反而像标记。
穷乡僻壤的,哪里能冒出这么个小怪物?
在他的记忆里,陆隽虽然明面上从未亲临过玉陵山,却在出征北朔前半年递过一封没头没尾的折子。其中提过连州私矿泛滥、盗采严重一事,言及玉陵山龙血玉矿枯竭,又语焉不详地说了此事颇有蹊跷。
陆隽其人身段圆滑,作风却很正派,是宗室里难得的纯种忠臣,奏疏一般有事说事,很少凑流水账。这一封却写的洋洋洒洒,没什么重点。陆洄本以为是他要避开陈恭的眼线,故而只凑了点有的没的糊弄皇上,乾平帝最后当然也没往心里去。
现在看来,玉陵山一案恐怕没那么简单。
至少在进入借骨观生之前,陆洄从未预想过矿洞底下会有多大的凶险,他预计的只是把萧璁这不省心的小东西趁早捞出去,舒舒服服地回北天养老。
小孩是一样交流起来很费劲的物种,陆洄不喜欢,除此之外,他更讨厌如今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解密”环节,天枢阁日理万机,各个都要绘声绘色讲个故事让他来猜,那不如统统自戕谢罪算了。
进宫十四年,如今马上要回北天去,他的神经好像一根被拉到极限,即将断掉的弓弦,等来的却不是松弦出箭,浑身湿透一样滞重又厌烦,而那孩子还频频回身抓救命稻草一样拉他的袖子,似乎把他的冷漠当成了高深道行的佐证,不一会已经能看见村落的影子。
村口搭了个临时公堂,挤挤挨挨围着不少人,多是抽泣的孤儿寡母。小孩这时候不敢走了,拉住陆洄的袖子,指指右耳的耳坠,陆洄拇指捻过他的耳垂,看清了铁片上刻的数字“十二”。
这耳坠好像是一气儿铸成的,和血肉长在一起,根本拿不下来。他手指一拨,把耳坠藏进孩子的乱发里:“你有什么要县尉主持公道的?”
小十二没回答,唯唯诺诺藏在他身后往公堂上看。人头攒动,又是逆光,陆洄看不清堂上的县尉老爷长什么样,只有一旁的衙役说什么秉公查案之类的套话。
县尉初到此地,只是先立威风,依次问过村正和幸存者,便要结束。村民正要散了,又有人朗声叫道:“小道还有一事禀报。”
是钱义连。
小十二拉着他的袖子骤然一坠。陆洄感觉这耆阳剑庄好像到处散德行的苍蝇,嗡嗡叫两声听不懂的屁话就转身飞走了。那顶高耸的云冠插在一众黔首里,昂扬地顿了顿:“玉陵山矿难一事,我耆阳剑庄虽属玄门,也万分挂念。此地偏远,大人们明日进矿调查多有不利,不如回我山庄暂住,庄主力薄,只好如此尽善。”
人群里一个病恹恹的寡妇对另一个说:“钱道长心善,说我们小石虽然根骨不算好,但踏实聪明,看在我家那口没了的份上,要破格带他入耆阳剑庄。”
另一个寡妇苦涩道:“与他同来的那个道姑也是这么对我家阿千说的,只是一入玄门,不就再也见不到了,我舍不得……”
头一个拍拍她的肩膀:“就算跟着咱们,也过不上什么好日子,当仙人去,可是享长生极乐啊。”
陆洄远远地看了一眼妇人们,眸色深沉。这时候,手里拉着的小孩却突然把他拽走,直到没人看见的角落里,才拉他弯下腰,接连比划起来。
“你害怕耆阳剑庄?”陆洄想到寒潭沉尸,思维一下跳出八里地,“山神不吃童男童女吧?”
小十二愣了一下,他还想再问点什么,眼前的孩子突然毫无预兆地在自己腕上狠狠一咬,顷刻就见了血!
没给人任何反应的时间,他生硬地把血流如注的腕子往对方眼皮底下一放,目光炯炯。
温热的血水撞到唇边,陆洄下意识往后一避,唇缝里还是尝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却并不难闻,还有点亲近似的,蕴藏着熟悉的力量。鲜血给他的嘴唇留下一抹艳丽的异色,陆洄眉头紧蹙:“你要干什么?”
此时此刻,萧璁待在孩子的身体里,几乎已经忘了自己是谁。他被一种毁天灭地的愤怒攫取了全部官觉,一个劲的把流血的手腕往人面前递,成股的血水顺着白得有些病态的手腕倾泻而下,不要钱似的洒在了雨后肮脏的泥地里。
他死死地看着面前苍白瘦削的“云游道人”,飞快地比了一串哑语。
苦主残留的记忆把这段话的意思印进陆洄的脑海:
“我把血都还给你,你能杀了他们吗?”
接着,一道雪亮的剑光破空而来,从后心把他的胸膛刺了个对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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