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库中金光大盛,众人身体一轻,回到现实。
陆洄的脸色惨白得跟鬼一样,弯腰提起长剑,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去。
通过这玉库的里门便是曾经混战的祭坛了,萧璁见他的背影好像一柄长刀般森然,仓促提气叫道:“陆泊明!”
“叫什么?”陆洄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锵啷一声把剑鞘踢到他脚边:“撑着慢慢走,藏到门后面,除非我叫你,别出来添乱。”
萧璁:“你要去干嘛?”
“我知道师父在哪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提剑抬手,里门被一道刚烈的剑气击碎,祭场穹顶雪亮的天光顷刻晃住了萧璁的眼睛。
过了几秒,他才能适应这破天的光亮。遥遥望去,祭坛中圮了一半的宝座里缩着一个矮小皱巴的人形,在他身侧,一个长袍斗笠的人影佝偻地竖立一旁,赫然如同十多年前的钱明父子。
随着破门声,他二人齐刷刷把头拧向玉库,见陆洄面无表情地一步步踱来,座上那个简直喜极而泣:“徒儿,你总算来啦?”
决明子被一道捆仙索牢牢绑在石座上,好像一只被捕兽夹逮住的老耗子。陆洄看着他,沉水般的脸上勾出一个几不可见的讽意,眼神依然冰凉刺骨。
“景城王殿下。”
身边的矮子森然一笑,把斗笠摘下来,露出宋凌虚那张肝气虚弱的蜡黄面皮。
“我就知道是你。”陆洄剑尖点地,依旧直上直下地站着:“十五年前耆阳剑庄一战,你弄了个障眼法,从老龙爪子底下逃走了,如今乔装打扮做了山神庙侍者,可是因为心中有愧啊?”
“我若是有愧,便不会藏在山神庙里。”宋凌虚把手一抹,露出钱明苍老的面庞。
“反倒是你,我没想到你会来。”
陆洄笑笑:“十五年前被先王揍得屁滚尿流,如今看见我,又屁.股疼了?”
钱明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张嘴比上一个景城王讨巧,我喜欢。”
“只可惜你来的不巧。天下哪不能去,非要跑到我玉陵山来。”他的神色陡然阴沉,“我好端端守着这些东西,不想招惹任何人。怎么你也和你那老子一样,偏偏要撞上来?”
“陈皇后当年产下的是个死胎。”陆洄把剑刃拧向前,目若寒星地逼视着他,“不管她是和谁私通怀上的孽种,也不管她想了什么方法要蒙混过关,孩子都没了,左不过无用功,你还装什么忠心?”
钱明眼里闪过精光:“我守在山里十多年,也听过你的名声,果然聪明绝顶,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就都知道了。”
“你说的没错。”他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十五年前,乾平帝服丹药伤了身,大病一场差点驾崩,此后终于起了立储君的心思。其时庶出的大皇子都快成年了,陈后却还没有亲生的孩子,指望不上老皇帝,她就和乾平帝的男宠贺云朗私通,怀上一个孽种。”
“可大盛立储之时,太子是要叩玄武骨问天命的,她或许能骗过乾平帝,但是血脉的事板上钉钉,绝瞒不过玄武骨。于是自陈后怀胎起,国舅就在各地寻仙问道,暗中钻研蒙混过关的办法。”
“炼制龙尸就是他想出的招数吗?真以为沾了个龙字,玄武骨就认不出了?”陆洄哂道。
“表象耳。”钱明诡秘地笑笑,“景城王,你博闻强识,一定知道世上有一种人身负异能,天赋和心性都极高,因为传闻是上古天降之物,其神魂可往返三界,骨血也不化自生身父母,连玄武骨也说不出不对。”
“玄门中人一般叫它——天魔引。”
陆洄眼皮一跳,钱明看出他一瞬间的怔愣,趁这空档竟然故技重施,挥手朝他胸前袭来!
呲——
剑气灵蛇般出动,在他手心割开一道喷溅的血痕,紧跟着,长剑力破千钧地朝钱明颈上取去。
“你真当我傻?”陆洄简直气笑了:“这一招乘人不备都用馊了,你脑子里装的是泔水么?”
钱明一个打挺,泥鳅般窜到石座边,双手勒过决明子的脖子,捏起一道寒光:“慢着!”
“你若轻举妄动,就别想要这老头的命了!”
陆洄的剑尖只停了一瞬:“你知道自己捆着的是谁吗?”
说话间,他手中龙蛇翻飞,毫不留情地当头劈下,钱明就地一滚,方才经身的地面竟然震声碎裂。
钱明一辈子也少见这么迅疾的打法,跪在地上脸色一黑,接着两指圈起来,吹了一声尖利的口哨。祭坛周围几十具面目狰狞的人俑随即应声而出,纷纷转动僵硬的关节,咯吱咯吱地朝石座踏去。
陆洄及时收势,身形不可思议地一拧,剑尖先捅穿了一个长乐俑的心脏,正待刺向左侧突袭的另一只,却突然毫无预兆地一抖。
一股翻涌的血气在胸中肆虐。
他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借着晃动的身形,他巧妙地接上一个闪避的身法,变戏法般躲过后心伸来的一只爪子,接着牙关一咬,剑气如雷霆骤雨,横扫掉周围一圈长乐俑的脑袋。
稀里哗啦的碎玉声过了几秒才落地,陆洄猛地抬头盯住了钱明逃跑的方向,长剑掷出,接住他的凌空一踏,转而人剑合一,直取钱明的头颅!
钱明的瞳孔蓦地紧缩,傻子一样看着对方飞身而来,脖子上却没有预料中的凉意。
长剑穿透锁骨,把他牢牢钉在地上。
场上的人俑这时还没转过弯来,狭窄的视野里突然没了目标,竟然原地转了几圈,傻愣愣地停住了。
在这一派滑稽的“咯吱咯吱”声中,陆洄手中握着剑柄,脸色雪白,一双眼睛黑得像要吃人:“先王是因为撞破了这件事,这才被陈氏视为眼中钉,半年后被逼战死北疆的,对吗?”
钱明头上冷汗涔涔:“这因果若是能让你接受,说来倒也没错。”
“陈恭矫诏害死北疆十万大军,竟然就是为了这么个可笑的理由……”
钱明看着他惨白的脸色,语气竟然怜悯:“所以我说你不该来这地方。你若是老老实实待在燕都,继续做你锦衣玉食的景城王,至少能以为自己手刃真凶、夙愿已了,一辈子志得意满地就过去了。”
陆洄断断续续地闷咳了几下,死咬着牙关,从唇缝里一字一句道:“你没说实话。”
“陈氏一族出身江南,没有玄门根基,连我都没听说过天魔引可以炼制,他们怎么会想到这种邪法?还有,皇子生为天魔引确实可以解释血脉的问题,但比这简单、比这隐匿的方法一定多得是。如此大费周章,牵扯这么多人,造出这么多玉俑,不是反倒容易像今天一样——被我发现端倪吗?”
钱明闭上眼睛,一言不发,他便陡然把手中剑柄一拧:“说话!”
“你杀了我吧。”钱明面如金纸,肩下又渗出大片血迹:“你杀了我,对你对我都痛快。”
陆洄垂眼下去,倦怠一闪而过,好像一柄立地的残刀在风中一晃。半晌,他混着一口血沙哑开口:“可以。”
“冷静啊——”
决明子在石座上尖声叫道,等不及他这句话出口,长剑已经猛地一进,剑尖从肋骨斜下,毫无阻碍地刺穿了钱明的心脏。
血花泼洒了小半张脸,许久后,陆洄手腕一紧,恍然竟连把剑从他心脏里拔出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眼前爆出数不清的金花,只凭本能把身板挺得笔直,木然转身,剑尖拖地一步步朝向决明子的方向走去。
一步一步,他在离决明子几丈远的地方停下,惨然一笑:“师父,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那道身影摇摇欲坠,愤慨迷惘到极致,竟然连诘问也凄艳无比。玉库里,萧璁看得屏住呼吸,心脏狂跳。
祭场上的决明子缄默不语,陆洄与他对视许久,突然慢慢弯下脊背,捂住嘴唇。
血从他惨白的指缝间渗了出来。
萧璁条件反射地想冲出去,转眼却看见早已气绝的钱明正死不瞑目地盯着半空中,他顺着那目光看去,登时头皮发麻。
祭坛顶上悬着的十二具血红的长生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放下,转眼双脚沾地、步履沉重地向陆洄身后包围而去,最前端的两只已经伸出锐利的指爪,直掏向他的后心!
而当中的陆洄却仿佛什么也没意识到。
“陆泊明,你身后!”
陆洄仿佛终于被他撕心裂肺的声音叫回一点魂来,仓促回身一挡,长剑竟然被直接挑飞出去!
这长生俑已是最高等级的龙血容器,血色狰狞,坚硬异常,他再想闪身,不仅避无可避,反而胸中一闷,向下软倒。萧璁顾不上伤腿的剧痛,踉踉跄跄朝他跑去。
这根本是不可能的距离,千钧一发间,天上突然降下来一个撑伞的身影,伞面一转,把一圈长生俑逼退了几丈远。
来人在半空中笑道:“小师弟,你怎么被搞成了这副鬼样子。”
这女人只靠一把竹伞飞在天上,伞尖为矛,伞骨作剑,轻盈非常,顷刻便又欺身将三只长乐俑拦腰斩断。场面瞬时逆转,萧璁愣愣地看着,不知怎地却觉得这人的身段有些熟悉。
决明子痛哭流涕:“齐丫头!”
飞在天上的女人飒然把伞一甩,劈下一只长生俑的脑袋,还有空回头嘿嘿一乐:“师伯!”
“你怎么来的这么晚啊!”
“我若是来早了,师弟的这剂心药怎么见效?”女人一边打一边说。不过片刻工夫,地上就只留了数团碎玉。她施施然落到地面,先把周围所有洞口扫视一圈,看见萧璁,又乐道:
“小美人,又见面了。”
果然是药馆里那个草鞋神医。
萧璁早知道她和决明子是一伙的,不想作答,对方突然手往颊边一抹,比了个鬼脸。萧璁看见这动作不由得一惊。
她也是那在官市上装神弄鬼,传递暗号的鼠头人!
他本来觉得女人如神兵天降,很是厉害,想到她假扮淫宗门人作弄自己的事,更不想理了,把头一垂,一瘸一拐地过去要把陆洄搀起来。
女人冲决明子奇道:“这主仆俩气性一直都这么大吗?”
萧璁已经挪到了陆洄边上,搀住他的臂弯,后者却按下他的手,极缓慢地撑住剑鞘,脊背颤抖地挺直腰身。
他脸色惨白,眼珠又极黑,即便是心绪万般汹涌也不见半分血色,头一抬,先前强咽回去的鲜血便再也压不住,打开阀门一样从口中涌出。
“师父,你一早就知道。”
玄武骨暴动不已,所有不祥的预感一齐报应似的找上门来,把心脏捏碎挤干,攥出一腔血泥,每念一个字就争前恐后地从喉头喷涌而出,陆洄却依旧只顾着说话,声音喑哑道:“原来我自负执棋定胜,结果竟是……这么个笑话。”
萧璁看他的血和不要钱一样吐,终于真正感到害怕,他仓促想用手去接住那一股一股的血,触手比他想象的还要温热。
殷红泼洒在月白的衣袍上,陆洄全然看不见其他任何人的存在,金花闪耀的视野里只剩下决明子的身影,万般好笑又万般不解道:
“我还得意洋洋地以为自己大仇得报,果然天道有常,报应不爽……我还自认苦心地谋划了十年,气势汹汹地跑到天牢清算陈恭……我还……咳……”
他被血呛的直咳嗽,什么都不顾了一样拼着最后一口气出声:
“咳咳咳……师父,你现在告诉我这些,是想……要我的命吗?”
碎了(吸溜)
再拼起来的工作就交给我们神奇小葱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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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020洗髓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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