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算我一手教出来的,他有什么手腕,我还不清楚?”
陆洄竟然笑了一下,“你去告诉他,我就在王府里等他出招。本王挨个审过陈恭全族,什么折辱人的法子没见过,要能在我身上折腾出新花样来,也算他在史书上能多留一行。”
他随后厌倦地偏过头去:“下去吧。”
“殿下!”月容轻呼一声,竟然直接跪下了。
她伏在地上又往前挪了一步:“殿下不信我,我无以为证,可如今您身边只剩这么个不堪大用的疯奴,您就是再信他,他又怎么担得起?月容愿以道基为誓,方才所说有半分虚言,则遭天打雷劈,永世不得飞升。”
陆洄轻笑一声:“当今世上,还有谁能飞升?”
“至于信不信你……我不怀疑你是镇塔灵童,不过你是恨还是感念我都懒得管,天下有什么是口舌不能歪曲的?”
“殿下可以不信我。”月容眸光闪烁,姿态越发恭敬:“但您总该认得这个。”
说着,她从袖中拿出一张信封:“这是殿下曾经在天枢阁的副手史重海的亲笔密信,他去岁被罚往东海剿灭礁奴,半年前假死脱身,秘密回到燕都,为的就是救殿下脱离囚笼。”
碧奴接过来递给他,陆洄指间灵光一闪,封缄应声脱落,他面无表情地扫过内容:“的确是那秃头的印和花押。他说他藏身在驻云观,你也去过?”
月容:“驻云观在西郊望山之上,供奉鸿羽道人的衣冠,十分灵验。”
陆洄不置可否:“我和西边犯冲,你不知道,史樵也不知道吗?选这鸟地方落脚……你们怎么往来的?”
“先帝推崇玄道,我爹娘赶上好时候,自己闯出来开山立派,家底微薄。我幼时因天资不错被选作灵童,父母舍了一切也没换我出来,最后双双耗死了。那事尘埃落定后,是史大人挨个问过灵童去处,听说我家毁人亡,保我留在了宫中。殿下放心,我的出身如今除史大人外,再无第三个人知晓。”
“至于驻云观……此观本来是村民感念鸿羽道人恩德自发修建的,先帝听说后出资修葺过,立了块碑,但仍都是平头百姓来拜。道人仙陨后此观香火愈旺,人多眼杂,便于藏身。”
这两个说法都没什么毛病,陆洄惯常在顶上吆五喝六,身后跟着那三四个干活的,其中善后的事一向是史樵管的多些,这秃子有些良心,故而广结善缘,能牵线搭桥也不奇怪。
月容没法从他的脸上看出任何事,忍了一会,希冀道:“史大人一直在王府外预备接应,殿下若想走,明日即可动身。”
陆洄把手一垂,书信从苍白指间滑入火盆,眯眼审视着月容。
轻微的碎响中,火舌渐渐吞噬掉纸页,等最后一个墨字也消失殆尽,碧奴几乎以为事情就这么定了,陆洄却像含着块冰一样启齿:“你不觉得这样太心急了吗?”
月容一愣,抬头仓促和他对视了一瞬:“史大人筹谋了半年之久,全在今日的机会……”
“他筹谋半年,却不必在今日。”陆洄打断她。
他嘴唇惨无血色,眉目愈发逼人,病中反而更让人胆战心惊,月容几乎下意识咽回了接下来的话,后者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嘴角,盯着火盆道:
“玄衣卫刚入王府一日,你第二日上午欺君瞒上,回来就和我——啊,还有让你欺君瞒上的这个奴才共处一室密谈甚久,是以为自己比皇帝还手眼通天吗?”
“你奉命监视本王,只要我没死,就要一直在王府守下去,时间长了皇上自然会放松警惕,史重海密谋半年,到了功败垂成之时却连这几天也等不了吗?”
“殿下……”月容显然从未想过对方会这样解读,脱口而出:“‘时间长了’是要到何时?这样的日子少一天也是好的……到如今这样还不够吗?”
陆洄垂眼看着她的神色,轻轻摇了摇头。片刻后朝傻在一边的碧奴道:“扶我躺下。”
月容仍跪在原地,埋在阴影中的双眼颤抖不停。
她知道陆洄不会再听一个字了,半晌后慢慢起身飘出房门。屋里烛火跳动了两下,许久后终于恢复平静。
碧奴这几天已经越发有眼力见,本来该接着上去伺候休息,这会却没动。
陆洄掩住嘴唇,盖过几分疲色,半天没等到人来更衣,终于看了他一眼:“愣着干嘛?”
接着又问:“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碧奴终于毛手毛脚解开他的大氅,闷声问:“你和皇帝有什么过节?他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陆洄眯起眼睛:“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话语气实在不善,碧奴飞快瞟了一眼,发现他眼睛已经困得水光淋漓,于是低头扶人躺下,换了个更愚钝无害的问题:“她刚才是在说谎吗?”
陆洄没接话。
碧奴感觉到对方懒得理睬,于是跑下床飞快吹灭蜡烛,又缩回被里,在陆洄身边躺好,绿眼睛在黑暗里闪烁许久,终究还是闭上了。
翌日一早风平浪静,仿佛昨夜的插曲从未发生,陆洄用过早饭,使唤碧奴说:“拿纸笔来。”
碧奴按他说的做了,从书房找了一圈,思索片刻,还是推门问外边的玄衣卫:“你会研墨吗?”
门口听墙角的是爱数落人的那个姑娘,被他吓了一跳,做贼心虚地高起音调:“冒冒失失的,这都不会?——殿下要笔墨干什么?”
角落里的阿彩诺诺地上来拉她的袖子:“好姐姐,我来研墨给他,莫生气。”
这个丫头长得人畜无害,总垂着眼睛打圆场,此时偶尔与人对上眼,眼神里却空空荡荡的。头一个姑娘以为她吓着了,更气得不行。等东西拿到,碧奴砰地把门又关了,轻手轻脚挪回榻前。
“外面一直有人看着……”
“转过去。”
兴许是跋扈惯了,陆洄其人有种奇妙的能力,随便说点什么都想金科玉律,碧奴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下意识动了。
陆洄神情淡然,手指拎起笔杆,在墨里缓重地碾了几下。
他身上没劲,就着少年没长开的后背铺开纸,动起手来。碧奴看不见他的动作,不知道笔尖在哪,隔着冬衣,竟然整个后背都发痒。
陆洄似乎和夜里不一样了。
夜里他是个纠缠在金笼里的艳鬼,怨气都磷火般烧着,泄出滚滚黑雾,现在阳光一照,雾气却已经落成了冷香灰,寂寂地沉在一处。
可是那副样子……当真动人心魄。碧奴背着身屏住呼吸,越想赶走这些念头,画面愈发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纸张揭过,他回过身,陆洄终于说:“知道这几个字怎么念么?”
碧奴摇头,眼睛还盯着他的脸看。
“这是‘天地为炉’,北天心法开篇一句,拿去抄一百遍。”
识文断字是贵人的特权,碧奴的目光移到这浓墨重彩的四个大字,心想:他要从头教我吗?
照记忆粗算,如果一天抄会一句,算下来得折腾一个多月,碧奴有些窃喜,偷偷多看了一眼陆洄的神色,对方还是毫无反应,他便抱着纸挪到案边坐下,依葫芦画瓢地攥起笔杆子,冥思苦想起来。
文字对他来说和图画没什么区别,从哪下笔,一笔该走到哪,每一画筋骨几何都含有无限玄机。碧奴的手这时候比狗爪子都难使唤,照样画了头一遍,自己看不出对错,但多少分得清美丑,眉头于是凝重起来。
他不知道启蒙是怎么回事,只是有一股天生的犟劲,马上捏着爪子开始第二遍,画着画着,渐渐竟然入了定,什么也听不见了。
陆洄本来半躺在榻上,见他眉头紧锁,还有几分好玩——世家的小孩学字,怎么也被老师握着手带过,一边写,一边还要讲每一笔如何运势,每一字有何寓意,如今他这样不管不顾地让碧奴去瞎弄,本来也有打发人的意思,看小孩真被难住了,心里还不要脸地乐了一下。
直到中午的阳光从桌面上撤走,碧奴画完了一沓子纸,他又张罗人拿过来看,放下之后只含混地“嗯”了一声。
晚上照样叫碧奴和他同床共枕,猫在被窝里练习心法。
这种生活细想起来其实十分好笑,但碧奴今生除了在风月场受气就是拘在王府里看天,自己并没觉得,一连过了几天,他的字竟然写的有了些模样,身上死水似的灵力也有了微弱的扰动。
他的启蒙进度放到九州已经属于天纵奇才,只是自己并不知道,一天天过去,反而有种说不上的不安。
这异族少年从小就脸臭,不会撒娇卖乖,又天生带疯病,十分不讨好。做玩物已经够可怜,主人不喜欢,周围的就更瞧不上他,从上到下都叫他“碧眼豺”。谁知越多加欺侮,越养得他像条野狗,时刻能亮出獠牙逞强斗狠,即便后来到了王府,浑身的戾气也没消减多少。
可是这么短短几天,他浑身炸了的毛却好像被捋顺了一点,不再直愣愣支着扎人。似乎也是因为这个,他头一次觉得“不安”的情绪不只让人汗毛倒立,还会叫人疑神疑鬼,呼吸不畅,好像有什么更大的风暴在酝酿。
翌日,堂前积雪莹莹,一派凛冽清新的冷气。从宫里回来的却不只有月容。好久不见的黄公公又成了领头的,他笨重的身躯随着屁股的扭动均匀震颤着,震掉了几重深院里枯枝的积雪,终于一摇一甩地挤进了承明堂。
陆洄依旧不跪,碧奴却不能抵抗,俯下身的一刹那,他看见黄公公身后月容闪烁的面容。
诏书太长,佶屈聱牙的,一点也听不懂,碧奴只囫囵弄明白皇上在清点陆洄的罪过,说了一堆专权自恣、无视礼数等让人头大的话,都乱糟糟从脑子里飘走,只剩最后几句清楚又响亮。
“褫夺天枢阁主职衔,销玄天印,即日离京往连、营就藩,非诏永禁入燕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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