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地有四极,分东西南北四座仙山,各自撑起天的一角。上古时代仙人通过四极山峰来往两界,绝地天通以后,凡人仍想从这里攀缘天界,故而渐渐聚集诞生了四个最古老的仙门,分为北天、东海、西川和南池,各依仗名山大川,主四灵神兽。
千百年来,江山轮番改姓,四极仙门却屹立不倒。其中北天白山坐落在极北苦寒之地,收徒和出师极其严格,又兼几任宗主一个比一个脾气古怪,本来人丁奚落,游走江湖里的北天弟子几乎能当奇珍异兽看,而此门的至尊声名还要从六十年前说起。
据本朝国史记载,太祖起家时得龟蛇托梦相助打赢了关键一仗,皇室因此常年供奉北方玄武。类似的故事历朝都有,真假仁者见仁,总之北天白山和朝廷的关系几乎必然地绑在了一起,自武英帝设立天枢阁以后,被选作吉祥物的宗室子更是按例送入北天修行,从无例外。
当今世人眼中,能入北天修炼的要么是天纵奇才,要么是天潢贵胄,再没有第三类人,碧奴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他看着脑海中那个屹立在雪山之巅的人影,呼吸急促起来。
这大约是入冬以来最冷的一个晚上,寒风呼啸有如怨鬼,陆洄这位活的北天弟子好像从神话里来的一场大雪,轻轻落在枕上。直到月亮渐渐从头顶移到了西天,碧奴终于睁开眼睛。
“记住了?”陆洄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闷闷地咳了两声。
“记住了。”碧奴答,“但不会用。”
他沉浸在触碰到力量的惊喜之中,面皮却习惯性绷着,愈发显得木讷。陆洄见这孩子直到这时还不问一个“为什么”,终于叹了口气。
久病之人很难脾气好,何况景城王本来已经就够恶贯满盈,但随着这一口气,他病来愈发支棱的傲骨好像被什么抽去了一半,竟有几分恓惶。
碧奴回过神,斟酌着他的脸色,把个中愁事揣度了个遍,最后说:“谁惹你不痛快,你就赶走他,皇帝不让你顺心,你就想办法杀了皇帝,这不就好了。”
他想了想,又接道:“让我去做什么事、杀什么人,都使得。”
陆洄哑然失笑:“你这脑子……”
这笑意几乎是个错觉,他旋即恹恹起来,接着道:“五年前我从永安侯世子刀下救你,不过举手之劳,如今也不用你性命相报。帮我传个信,就算你还清了。”
窗外几个玄衣卫似乎仍不放心,鬼鬼祟祟地要往里看。陆洄眉心一拧,示意他把被褥拉紧些。
少年人体温高,缩在陆洄身边一晚,总算给皮肤焐出了一抹干燥温暖的淡香,手腕内侧滑过碧奴面前时,后者小狗似的鼻尖一耸。
陆洄眉头舒展了几分,脸色依然不大好看。
“皇帝看不惯我身边有人,明早玄衣卫回报后,你也凶多吉少。好在他还顾几分脸面,不会把你剐了。西域诸国战俘后代是贱籍,你从王府出去,大约要被送入官市买卖。”
“官市鱼龙混杂,耳目众多,等接头人拿到我封在你体内的符,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从此天高海阔,愿意干嘛就去干嘛,最好离燕都远远的,别掺和进这一摊烂泥里。”
碧奴陡然与他这么近距离对视,脑子都有点不转了,莫名其妙地开口:“你想离开这儿吗?”
陆洄没有否认,只是撩起一角往外看了看,冷气打上照面,忍不住咳了起来,碧奴笨拙地给他顺气,衣袖交叠间突然被他攥住腕骨。
“我是在利用你,不是真心教你修炼,只把你当个传信的牲口,和从前那些把你当玩物的权贵没什么两样。”他的眼珠冰凉如玉石,“你要不想怨气无从着落,最好从现在开始恨我。”
碧奴:“我不恨你。”
他本来没动这种心思,可话一说出来,立刻有股莫名的怨气冲上头顶——这人真把我当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哈巴狗,给个甜枣就能冲别人摇尾巴了?
陆洄见他没有别的话,也默认揭过:“睡吧,就在这。”
装疯卖傻麻痹视听,演戏也要演全套,碧奴明白他的用心,但没心大到能和他闷一块睡着,于是躺好了,闭着眼睛回忆起刚才的心法来。
他想象自己立在那处白雪皑皑的山崖上,模糊的人影霎时变成了他自己。
那长得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冰凉地和他对视一眼,接着席地而坐,飞快念起口诀。
下一秒,他的视角飞跃到了那个“自己”当中,天地间霎时只剩下他一人,万物尽收眼底,接着是料峭刺骨的寒意。碧奴看见蜉蝣朝生暮死,野兽弱肉强食,凡人汲汲营营,日月像圆睁的两只眼睛,望得他浑身发冷。
他还不懂什么叫灵识,只沉浸在挣不脱的寒意当中。
窥天的第一息,他看见的竟然是一种无尽的冷酷,这和他记事以来的遭遇竟然如出一辙,有什么叫不出名字的东西血淋淋地旁观他和别的低贱玩意撕咬争夺,甚至以观赏野兽厮杀为乐。
寒意越来越深重,北天白山万年不化的积雪竟然倒飞而起,化为血雾,当中有男男女女刻毒的笑声一闪而过,碧奴眼前立刻炸开无数幻觉,直劈开他的头颅。
疯病又缠上来了。
他猛地抱住脑袋,拳头狠狠就要捶上去,紧接着,有人冰凉的双指迅疾点上他的眉心,轻喝了一声什么,什么白的红的都戛然而止。
“……孽障。”
接着,碧奴一头栽进了柔软的黑暗当中。
第二日醒来,天已大亮。
睁眼时猛地想抓住什么东西,触手竟然有丝丝缕缕的凉意,碧奴看见天顶的莲花纹样,回忆起昨夜的神奇遭遇,继而反应过来他抓住的是陆洄散在身侧的长发。
日光把夜里能存在的幽微心思照得无从遁形,碧奴飞快放了,睫毛闪烁几下,榻上的病鬼也一脸疲态地睁开眼睛。
——好像真有什么事似的。
陆洄本来没睡着,只是靠在边上闭目养神,见他醒了先使唤道:“去门口看看。”
碧奴爬下床,出门见到几个玄衣卫依旧守着,他看了一圈,没看见昨夜抓自己的,再瞧这几个姑娘都长得差不多,脸色也如出一辙的古怪。
碧奴:“你们领头那个呢?”
几个玄衣卫互相使了个眼色,最小的那个娃娃脸少女迫不得已小声说:“月容姐姐已经从宫里回来了,带了太医院的新方子,正去煎药。”
旁边一个大一点的立刻叫她:“阿彩,你同他说这么多做什么。”说完鄙夷地看着碧奴:“圣上听闻你昨夜侍奉得当,特许你留府照料殿下,往后做事小心些,有什么不对,要先与我们报。”
按陆洄的说法,皇帝回过神来,应该马上一视同仁地把他这漏网之鱼抓走的,这旨意倒是出乎意料。
碧奴压下疑惑,转身回屋。年纪大的这个立刻柳眉一立:“一句应答都没有,你一点规矩都不懂吗?”
“她既然已经回府,不先通禀就自作主张,就懂规矩?”碧奴侧过头。
这娈童看着木讷呆傻,一张嘴又显得不好欺负,阿彩不过十三四岁,十分怕争端,立刻拉住头一个的袖子使眼色。年纪大的这个转而恨铁不成钢地数落起她,吵闹声接着被碧奴砰一声关在门外。
昨夜北风紧,天闷了一早上,终于飘下细雪来。入夜,月容照例来巡查,把门窗又仔细看了一遍,陆洄就在榻上冰凉地看着,一言不发,过会哑声开口:“哪有什么风声可漏?”
月容低眉顺目:“殿下会错意了。”她把药碗恭敬地递上去,陆洄示意碧奴伸手接过,却没说要喝,仍旧看着她。
“我身边留不下亲近的人。”他说,“你怎么和陛下回禀的,让他大度成这样,能放过这么个小疯子?”
“在下人微言轻,夹在中间本就难做,今上愿意将错就错,是因为陛下胸襟宽广,感念旧情。”
陆洄眯起眼睛,轻柔道:“那你说,我与他有什么旧情?”
这话烫的像块炭火,堂中一时寂静无声,等不到回答,陆洄又说:“玄衣卫乃天子亲兵,我只是个弃臣,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你两头下注,实际是两头留把柄。这道理不难懂吧?”
“在下明白。”月容答,“我不是为了前程。”
她顿了顿,声音只有眼前人能听见:“殿下,六年前紫极塔初建,我正是灵童之一。”
说着,月容将臂缚解开,衣袖推至小臂,手指一抹,露出一点血红的印记。
印记很小,形状却扭曲可怖,其中灵息早已全无,如今更像一块伤疤。陆洄依旧冰雕似的一动不动,没说一个字,眼神却有些失焦。
六年前先帝宠妃明华夫人仙逝,乾平帝不知道受了哪门子真妖人的蛊惑,要建通天神塔为夫人招魂,并要纳四十九灵童为神塔“奠基”。
这大约是乾平年间最轰轰烈烈的一场怪力乱神事件,想也知道必有阴毒邪法从中作梗,陆洄借自己“年轻气盛”,就这桩缺德事大发作一通,揪出来混进宫廷内监的邪魔外道几打,顺带着把天枢阁里几个看着不顺眼的老东西踢了下去。
他这事办的十分随性,有点心计,但不过火,还留了些无关紧要的不妥之处,乾平帝虽然不爽,但对他忽上忽下的戒心总算维持在了一个稳定的状态。这一通手腕全属阴谋算计、勾心斗角,初心不算光彩,更兼少年往事,离得实在远了,这时提起恍如隔世。
月容指尖拂过,那块印记又消失不见,接着言辞恳切道:“我能长大成人,全靠殿下的恩情,如今您深陷囚笼,月容不能事不关己。”
她紧接着上前一步,低声道:“殿下被这样磋磨,就没有怨,也不想找出路吗?”
天儿太冷,呵气几乎成冰,碧奴被这句话里汹涌的不甘敲打了一下,抬眼去望陆洄的神色。
那张脸苍白冰凉得像是玉雕,动也不动,漆黑的眼珠藏在睫毛阴影下,半晌才从月容身上移开,吐气也寒凉。
陆洄一字一句道:“我不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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