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一片猩红。
冻土上,萧璁艰难睁开眼睛。
他背上的衣服已经刮烂了,半张后背血肉模糊,额头磕了个口子,血顺着眉骨糊了一眼眶。幻觉升起之前,他把指甲狠狠掐进手心的擦伤里,嚼着血念起清心诀第一句——
陆洄,陆洄还在车里。萧璁猛地回神,一骨碌爬起来,扑进侧翻在坡下的轿厢,几乎“五体投地”。
方才天旋地转,他根本无暇顾及车内的情况,此时人闭目歪在马车一角,好容易束一次的头发散开缠了满身,萧璁凑过去小声叫他,却发现那狐皮大氅的毛领上有血,顺着他下巴上细细的血线,一直追到格外惨淡的唇角。
萧璁想抱他出来,可自己站着就够困难了,更别提把人从这么小的空间里弄出来。他定定望了一会,轻手轻脚掀开大氅一角——他刚才送进去的药瓶被陆洄藏在袖子里,已经漏出了半个,瓶塞不知所踪,有微弱的灵光从瓶口泄出,似乎缠绕在了陆洄身上。
他把瓶子放回陆洄袖中,找了根树枝撑着,歪歪扭扭地沿着车辙印往外找人。
这场横空出世的群架不是鼠头安排的,但即便世上修士泛滥成灾已是事实,他也不相信这是一场纯粹的意外。无论如何,陆洄现在情况危急,为今之计,大约只有尽快让玄衣卫找到他们,重新回到正轨上去。
萧璁不敢走远,没走几步,就在草窠里看见一双交叠的人影,一个抱着另一个,锦缎的袍子上都染了血污。
“出来吧。”坐着的那个先口道破,他便挪出树影,看清这女弟子怀里抱着的是发动地动咒的那位蠢货。
女弟子已经麻木了,平淡地说:“你是凡人?”
萧璁不答,她又说:“那也没什么不好……可为什么这样刻苦地修炼,死的还像羽毛一样轻呢?”
方圆五里虽是郊野,也不是毫无人烟,不知多少村房瓦舍要毁在地动山摇的冲冠一怒里。萧璁不想多说什么,惜字如金地问她:“这里离官道多远?”
女弟子无动于衷:“若能御剑,顷刻就到了。”
萧璁:“那你有没有什么办法,给外边的人传信求救?”
女弟子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你想给谁传信?”
萧璁重新撑起木棍,没等挪动,天上突然掠过两道御剑而行的身影。
隔得太远,人影简直像两只飞蝇,却还能从衣着上辨认出是搜人的玄衣卫。女弟子看了一眼,突然拔出剑来:“我要给师兄报仇。”
说完,她用剑尖划破手指,向天空洋洋洒洒点去,聚音的符咒顷刻就要成型。萧璁马上反应过来她要引玄衣卫前来,于是站在原地等着。下一秒,一阵刁钻的旋风突然从背后而至,径直穿透了女弟子的胸膛!
符咒无攻自破,萧璁惊出一身冷汗,回头一看,一个戴斗笠,缺颗牙的佝偻男人正神色凝重地盯着地上两具尸体。
“你是何人?”
佝偻男人一抬头,看见他眼中无数戒备,嘿嘿一笑,竟然有点苦相:“陆泊明呢?”
“小子,你不必防备我,我原本也是给他当牛做马的,姓史名樵字重海。”男人挥了挥手指,凭空捏出来一只秃头家雀,再一捏,家雀又化成一片水雾消失了,“认识了吧。”
萧璁想到车里人事不省的陆洄,心上一烧。
“七日前王府血案就是冲我来的,反正老子是永世翻不了的罪身,不怕那个,”史樵说,“但陆泊明等不起了,死小子,你犟什么?快带我去找他!”
萧璁深吸了口气,转身带路。史樵一剑劈碎了半张车窗,指使萧璁把人抱了出来,又搭手摸了摸陆洄的脉象,眉头紧锁。
萧璁忙问:“怎么?”
“——不怎么!”史樵站起来,牛一样哼哼了两声:“我就说狗皇帝不可能待他好……你来搭把手,我备了辆车,都和我走。”
“等等,”萧璁低头盯着陆洄惨白的脸,眸光闪动:“你反正已经扣了死人帽子,可他是在玄衣卫眼皮底下失踪,就算现在跑了,之后怎么躲过追查?——上次你都把内线安插进王府了,不还是被皇帝耍了?”
史樵和他暗潮汹涌的绿眼珠对上,竟然愣了一下,然后飞快地耸耸胡子:“你人不大,心眼倒不少,只是太瞻前顾后也会坏事,知不知道?”
萧璁固执地盯着他,没说别的话。史樵看了一会,突然问:
“……你刚才送给他的那药瓶里是什么?”他毫不顾忌地撩开陆洄的大氅,双指往腰间一探,顷刻被一道禁咒打回手,犹疑道:“……太息令?”
萧璁只知道鼠头要他递给陆洄一样东西,不知道瓶子里装的是什么,更不知道“太息令”是哪国的妖物,为免露怯,依旧一声不吱。
史樵掀开陆洄心口的衣襟,这下连萧璁也看见瓷瓶里泄出的白光幽幽缠入陆洄的心口,史樵飞快地把衣服盖上,很短的一瞬里,那块皮肉下似乎有什么物事随着心脏跳动发出灵光。
史樵叹道:“果然。太息令是他宗门的秘传咒法,传闻可连通玄武骨,叩问古今事,我还从没见过呢——他果然动了这心思。”
“但到这一步……”他摇摇头,“你们现在必须和我走。知道我刚才为什么要杀人吗?”
“不想让玄武卫找到他。”萧璁对答如流,“为什么?”
“不只玄衣卫,哪怕是刚才打起来的‘路过修士’也不行。”
萧璁:“你是说这些人都是皇帝派来的?”
“是。”史樵答,“这场火并指不定就是狗皇帝安排的,为的就是名正言顺地用‘意外’除掉陆泊明,就算侥幸没死,玄衣卫也不会让他活。皇帝求稳,当然要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他说的似乎在理,也正因此才让人恶寒。萧璁飞快过了一遍,还觉得哪里发空,昏迷中的陆洄此时突然眉头一紧,唇角又溢出一股鲜血。
“玄武骨本体埋在北天地下,唯一一块脱离在外的在他心口,是宗师决明子拆下来修补他的箭伤的,一旦被太息令调走,必定危及性命。”史樵声色俱厉,“小子,陆泊明是个烈性子,不怕玉石俱焚,但我不愿意抬个死人回去,你也不愿意吧?”
萧璁死死看着那一汪红艳,嗓子干得险些失声:“要我做什么?”
“太息令只听本宗弟子调遣,外人靠近会遭到反噬,你有北天心法,算半个弟子,听我教你的,去把他身上的令卸了。”
萧璁浑身像一张绷紧的弓,缓缓摊开鲜血淋漓的手掌。随着指使,原本缠在陆洄身上的微光抽丝剥茧般缓缓缠绕上他的手掌,最后一瞬,萧璁指尖一抖,那簇灵光绕着他周身飞舞了一瞬,清凉的能量安抚过外露在空气中的大小伤口,随后转眼向北方天空飞去了。
“你修为不够。”史樵解释说,“太息令找不到令主,径自回北天本宗去了。”
不知怎地,萧璁总感觉这佝偻修士大松了一大口气。好在陆洄的脉象确实平稳了不少,他和史樵把人搬上新的马车,好一会过后,确认陆洄从昏迷转成了昏睡,才真正放心下来。
他怕人在车厢里颠簸,故而把陆洄抱在怀里固定着,自己受伤的后背一直抵在车壁上,本来已经疼得麻木了,这时候好像才又恢复知觉,全身上下的伤口立刻一块起来作怪,不由得嘶了一声。
接着忙低头去看陆洄,生怕惊扰到人,眼睛闪了闪,才满足地深吸了口气。
陆洄再病骨支离,毕竟是个成年男子,“怀里抱着个活人”的暖气儿沉甸甸压在他身上,似乎混着另一种难以言说的喜悦。
……我真的又找到他了。萧璁想着,小心又好奇地用目光扫过陆洄周身,从眉眼到鼻尖,擦过那颗小痣,再到下颌和微弱起伏着的胸膛,随后他鬼使神差地伸出右手,抹开挡在怀中人睫毛前的一缕发丝,拇指擦过眉骨,极微妙地带出一股火花。
当啷,马车一颠,陆洄怀中的药瓶突然滚落在座上。萧璁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捡起来,却发现药瓶似乎还没空,瓶口里漏出一茬深色的粉粒。
他一手揽着陆洄,一手小心翼翼地倒了点出来,鼻尖一嗅,登时五雷轰顶。
他记得这个味道——这是史樵传给月容,要她用来迷晕带走陆洄的迷香!
萧璁立刻想不出事情哪里出了问题,危险的直觉瞬间开始叫嚣。
天已大黑,老鸹凄声尖叫,下一刻,他掀起车帘,看着窗外逐渐高起的地形和葱葱茏茏的树影,尽量平静地问:“我们要去哪?”
“驻云观。”前头赶车的史樵甚至轻松地哼着小曲,“我落脚的地方,先在那凑合几天,再找机会送你们走。”
车内突然响起一道微弱但清晰的声音:“是么?”
“殿下,你醒了?”史樵笑道,“半年不见,属下真是朝思夜想啊。”
萧璁慌忙往怀里看去,陆洄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了一瞬,眼神并没对焦,好像也没有从他身上起来的意思。
“许久未见,我也得对你刮目相看了。”他轻飘飘地冷笑道:“没记错的话,燕川行宫正在驻云观后五里,同在望山脚下,不过一个靠南,一个靠北,气象倒是天上地下。”
朦胧之下,史樵赶车的背影好似塑像般沉默。陆洄咳了几声,把头偏了偏,似乎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梅香若有若无地绕在萧璁的鼻尖。
“不过史重海,这么久过去,你的心性却依旧毛躁。明明只要多看一眼,你就能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太息令,那药瓶里装的只是你自己调配的迷香。这么简单的事,却非要等到事后由我来说,未免太不精巧了。”
黑压压的夜色中,他的嗓音轻柔得转瞬消逝在寒风里:“……你什么时候成了皇上的人了,嗯?”
下章请狗皇帝进行发扬炮灰精神的修罗场首秀[墨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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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009子夜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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